天光未明，雨虽歇，但浓重的湿气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奉天城上空，将巍峨的宫墙浸染得如同蛰伏的巨兽，透着一股冰冷入骨的肃杀。废弃水车坊的地下室内，油灯如豆。
陆修远换上了那套深蓝色的提刑司吏员袍服，衣料细滑，却沉重得如同枷锁。沈青黛则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男装，脸上用特制的药泥涂了一层暗黄，遮去了原本过于清丽的轮廓，又将长发紧紧束起，塞进一顶半旧的毡帽里，乍一看，只是个面容憔悴、沉默寡言的年轻随从。
她将一小盒散发着清冽薄荷气味的药膏递给陆修远：“抹在太阳穴和鼻下，提神，也能遮掩血腥气。”接着，又从木箱底层取出两枚小巧的蜡丸，“含在舌下，危急时咬破，能短时麻痹痛感，激发潜能，但效力过后会加倍虚弱。”
陆修远依言照做。冰冷的药膏带来一丝刺激的清醒，蜡丸压在舌根下，带着淡淡的苦涩。他将那本沉重的《毒蛊秘录》和染血账册用油布仔细包好，贴身绑缚在最里层。最后，将那枚冰冷的鸽哨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奇异金属碎片透过铜壳传来的微弱凉意。
“此去，步步杀机。”沈青黛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宫门守卫森严，盘查极细。记住，你叫李西，提刑司新录的仵作学徒，因通晓些前朝器物纹饰，被临时抽调去协助清点祭器库房。凭据在这里。”她将一块盖着提刑司红印、墨迹簇新的竹制腰牌递给陆修远。
“那你呢？”陆修远接过腰牌，入手微沉。
“我是你的随行杂役，哑巴。”沈青黛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眼神漠然，“只负责替你背工具箱。”
陆修远看向角落那个半旧的、沾着些不明污渍的木箱。沈青黛打开箱盖，里面上层整齐摆放着几件仵作常用的工具——镊子、银针、小刀、皮尺。下层，则赫然是几件被拆解开的、结构精密的微型机括零件，以及几个装着不同颜色粉末的小瓷瓶！箱底一角，还压着那柄属于云无涯的蝉翼刃，薄刃在昏光下流动着幽暗的光泽。
“箱有夹层，必要时可做盾牌。”沈青黛合上箱盖，动作干脆利落，将箱子背在自己肩上，仿佛那重量不值一提。
没有多余的言语，两人一前一后，如同融入晨雾的两道影子，离开了潮湿的地下室。
通往皇城正门——朱雀门的御道上，气氛凝重如铁。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倒映着两旁林立的禁军甲士。冰冷的铁甲、闪着寒光的长戟、一张张在头盔下毫无表情的脸，构筑成一道令人窒息的金属壁垒。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铁锈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肃杀威压。
文武官员的车轿排成长龙，缓慢地通过巨大的宫门。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们面色肃穆，在随从的簇拥下，接受着宫门禁卫严苛的盘查。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陆修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剧烈的心跳平复，脸上堆起一丝新入职吏员应有的、带着点畏缩和讨好的笑容，递上腰牌：“军爷辛苦，提刑司李西，奉命去祭器库房协理点验。”
守门的队正是个身材魁梧、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汉子。他接过腰牌，翻来覆去仔细查验上面的印鉴和编号，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陆修远脸上来回扫视，又落在他身后背着箱子、低眉顺眼、身形单薄的“哑巴随从”身上。
“仵作？去祭器库房？”队正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怀疑，如同砂纸摩擦。
“是是是，”陆修远忙不迭地点头，笑容更谦卑了几分，“小人粗通些前朝纹饰，尤擅辨识金玉器皿上的古篆和异兽图样。库房新清点出几批前朝旧物，纹饰繁复难辨，故而调小人去帮忙认认。这位是小人的哑巴书童，力气大，帮着背家伙什。”他指了指沈青黛背上的箱子。
队正的目光在陆修远脸上停留了几息，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他挥了挥手，一个禁军上前，开始仔细搜查陆修远全身。粗糙的手掌拍过他的前胸后背、腰腹腿脚，甚至捏开他的嘴看了看牙齿。陆修远心跳如鼓，竭力控制着身体的僵硬，任由对方摆布。
“箱子放下！”队正转向沈青黛，语气不容置疑。
沈青黛顺从地卸下箱子，放在地上，退后一步，依旧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卑微。一个禁军上前，粗暴地打开箱盖，翻检着里面的工具。当看到那些拆解的机括零件和瓷瓶时，动作明显一顿。
“这是什么？”队正厉声喝问，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军爷息怒！”陆修远急忙上前一步，脸上堆满惶恐，“这都是仵作用来验看器物的小玩意儿。您瞧这，”他拿起一个带放大镜片的黄铜框架，“这是用来细看器物表面微痕的。这些粉末是特制的显影药粉，洒在器物上能显出难以察觉的刻痕锈迹。至于这些零件…”他拿起一个精巧的齿轮，“是修复一些小件玉器破损用的模具卡具。库房里老物件多，难免磕碰，小人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语气诚恳，带着专业人士特有的那种琐碎和一丝无奈。队正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和箱中的物品间来回逡巡。最终，他冷冷地哼了一声，示意搜查的禁军继续。
禁军将工具翻了个底朝天，甚至敲了敲箱壁听声音，确认没有夹层暗格。蝉翼刃被巧妙地卡在箱底一个特制的凹槽里，上面覆盖着几层软布和皮尺，并未被发现。
“行了，进去吧。”队正将腰牌丢还给陆修远，不耐烦地挥挥手，“动作快点！别在宫里乱晃！”
“是是是，谢军爷！”陆修远如蒙大赦，接过腰牌，忙不迭地招呼沈青黛背上箱子。两人低着头，快步穿过那巨大、幽深、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宫门甬道。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眼前豁然开朗，是无比宽阔、铺着巨大青石板的广场。远处，巍峨的宫殿群在晨光熹微中显露出轮廓，金瓦红墙，飞檐斗拱，气象万千，却也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森严和冰冷。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巅峰的沉重气息。身着华丽朝服的官员们如同色彩斑斓的溪流，沉默地朝着举行祭典的奉天殿方向汇聚。身着统一服饰的内侍和宫女步履匆匆，垂首屏息，如同没有生命的影子。
陆修远和沈青黛按照腰牌所示的方向，沿着广场边缘一条相对僻静的宫道前行。道旁是高大的红墙，墙内隐约可见参天的古树和飞檐一角。沈青黛背着箱子，步伐沉稳，头却微微侧着，似乎在专注地倾听着什么。
“有人跟着。”沈青黛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只有紧挨着她的陆修远能勉强听清，“两个，内侍打扮，脚步很轻。”
陆修远心中一凛，后背瞬间渗出冷汗。烛龙的手，果然己经伸进了这深宫大内！他强作镇定，脚步未停，目光却装作不经意地扫过光洁如镜的青石板地面。果然，在不远处墙角的阴影里，看到了两双穿着黑色软底宫靴的脚，正无声地移动着，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身后。
“前面左拐，是去祭器库房的必经之路，人少。”沈青黛的声音再次响起，冷静得可怕，“过了拐角，听我信号。”
陆修远默默点头，手心沁出的汗几乎要将鸽哨浸湿。
宫道在前方出现一个近乎首角的拐弯。就在两人即将拐过弯道的瞬间——
“咳！”沈青黛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咳嗽。
陆修远心领神会，身体猛地向前一个踉跄，装作被湿滑的石板绊倒，同时口中发出一声夸张的痛呼：“哎哟！”
他这一下摔得颇为“真实”，整个人扑倒在地，袖子还“不小心”带翻了沈青黛背着的箱子！
“哐当！”木箱重重摔在地上，箱盖弹开，里面的工具、零件、瓷瓶哗啦啦滚落一地！场面顿时一片狼藉。
“你这蠢奴！怎么走路的！”陆修远捂着“摔疼”的膝盖，对着慌忙蹲下收拾的沈青黛怒声斥骂，声音在寂静的宫道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一边骂，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向身后拐角。
果然，那两双黑靴停了下来，似乎在观察这突发的混乱。
“还不快收拾！耽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陆修远继续“发怒”，声音里带着吏员特有的那种欺下媚上的腔调。
沈青黛扮演的哑巴随从显得更加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捡拾着散落的物品，动作笨拙，将几个小瓷瓶碰得叮当作响。她刻意将身体挡在散落的物品和拐角视线之间。
借着这短暂制造的混乱和视线盲区，陆修远的手指如同灵蛇般探入散落的工具堆中，飞快地捻起一小撮淡黄色的粉末——那是他自制的、遇水汽会迅速膨胀粘连的追踪粉！他装作揉搓摔疼的膝盖，极其隐蔽地将粉末弹向身后拐角的地面！
粉末无声地落在的青石板上，迅速吸收了水汽，颜色变得与石板相近，几乎难以察觉，却留下了一道极其微弱、常人无法嗅到的特殊气味轨迹。
“好了好了！笨手笨脚！赶紧走！”陆修远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土，催促着沈青黛。
沈青黛己快速将散落的重要物品收回箱中，重新背好，低着头，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两人不再看身后，加快脚步，朝着祭器库房的方向走去。
拐角处，那两个穿着内侍服饰的影子无声地闪了出来。其中一人看着陆修远两人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面，似乎想寻找什么痕迹。另一人则蹲下身，用手指在陆修远刚才摔倒的位置附近抹了一下，指尖沾了些许残留的淡黄色粉末。他凑到鼻端闻了闻，眉头微皱，随即对同伴点了点头。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如同幽灵般，再次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宫道幽深，红墙夹峙，如同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甬道。空气中弥漫的檀香，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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