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子时。
煤山，又称万岁山。
阴冷刺骨的晚风，像裹着冰渣的鞭子，抽打着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尖啸。风里夹杂着呛人的硝烟味、血腥气，还有某种令人心悸的焦糊味，那是来自远方皇城方向——不，也许就来自脚下这座即将陷入彻底混乱的都城。
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孤零零地矗立在山腰。树影在惨淡的月光下张牙舞爪，宛如地狱伸出的枯爪。
树下，一个人影微微晃动。
朱由检——或者说，此时这具身体的身份，是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觉得自己的头颅快要裂开了。那不是醉酒后的宿醉头痛，也不是风寒侵袭的胀痛，而是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凿子，正凶狠地撬开他的颅骨，将一段冰冷、绝望、属于另一个灵魂的记忆，连同浩瀚无垠的、来自遥远未来的知识洪流，疯狂地灌注进来！
“不……朕……朕……”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太阳穴，指甲几乎嵌入皮肉。纷乱的画面在他眼前疯狂闪回，相互撕扯：
歪脖子老槐树，冰冷的白绫，喉咙被勒紧的窒息感……这是近在咫尺的命运！
煤山残阳，宫门洞开，流寇呼啸涌入紫禁城……这是绝望的历史回响！
“崇祯自缢殉国，大明亡矣！” …… “君王死社稷，可悲可叹！” …… “十岁天子亡了国！” …… 后世史书冰冷的评语、文人墨客的唏嘘感慨，如同一把把盐，狠狠洒在他裂开的灵魂创口上。
“朕是朱由检！是大明皇帝！不！我是……我是谁？！” 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识，两股庞大的记忆洪流，在这具濒死的躯壳里激烈碰撞、吞噬、融合。剧痛让他浑身痉挛，额头青筋暴起如蚯蚓，冷汗瞬间浸透了早己被夜露打湿的衣袍。他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而血红，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吸入灼热的铁砂。
脚下那块用作垫脚、布满苔藓的青石，此刻显得如此冰冷、坚硬。脖颈上粗粝的白绫，像个活物般越收越紧。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涌来，肺叶每一次徒劳的扩张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万岁爷！万岁爷您等等老奴！黄泉路上，老奴伺候您来了！” 悲怆凄厉的哭喊从身侧传来。朱由检涣散的视线艰难聚焦，看到了一张涕泪横流、写满殉国忠贞的老脸——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这位伺候了他一辈子的老奴，此刻也同样将头伸进了另一个绳套，眼中是纯粹的、与世同焚的决绝。
王承恩的哭喊，远处清晰传来的、如同恶魔号角般的进攻呐喊声——“闯王万岁！杀进皇城，活捉崇祯！”——以及紫禁城方向隐约爆发的更大规模的火铳轰鸣和厮杀声……这一切，像无数根钢针，狠狠刺入朱由检几乎被绝望淹没的意识深处。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煤山……” 后世那段清晰无比的历史记录，瞬间盖过了崇祯残魂的绝望呢喃。
“亡国！身死！魂灭！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不！
不能死！
绝不！
我命由我不由天！大明，更不能就此灭亡！
灵魂深处，一个属于现代人朱由检的桀骜灵魂在咆哮！那是对既定命运的滔天愤怒，是绝境中迸发出的恐怖求生欲，更是来自后世知识带来的、洞悉未来的绝对自信！
“嗬！！” 积攒起身体最后一丝力气，也是新灵魂对旧命运的咆哮，朱由检（崇祯）猛地屈膝，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向脚下的垫脚石！这一脚，蕴含着对死亡的无限憎恨，也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源于后世力学知识的巧妙发力！
“嘭！”青石翻滚着坠入枯草之中。身体瞬间下坠！脖颈处的白绫骤然绷紧到极限！
“呃！”骨头被挤压的可怕声响，窒息感瞬间攀至顶峰！眼球几乎要爆出眼眶！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之际，来自灵魂融合后对自身经络穴位的清晰认知（或是现代医学知识？）让他猛地向斜后方挣动身体！重心在电光火石间偏移！原本足以瞬间勒断颈骨的绳圈，因这一挣而滑向了相对坚韧的颈椎后方，留下一条火辣辣的、几乎切入骨头的深痕！
剧痛唤醒了最后的清明。
“王…承…恩！” 一个如同砂轮摩擦铁锈、被白绫勒得破碎不堪的声音，强行挤出喉咙，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的求生意志，“…绳子…砍…断它！”
王承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殉死的姿态僵在原地，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在绳套下徒劳挣扎、却又爆发出前所未有骇人生命力的身影。
那是…万岁爷？可他的眼神…不一样了！不再是死灰般的绝望，那里面翻涌着的是…是焚天的怒火！是不甘的疯狂！是…一种王承恩从未在这位年轻皇帝眼中见过的、宛如幼蛟欲搏苍穹的决绝！
“爷…爷？！” 王承恩的声音因恐惧和巨大的希望而颤抖。
“快！朕…命令你！” 窒息感让崇祯（朱由检）的脸变成了酱紫色，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王承恩猛地从最初的惊骇和悲恸中惊醒过来！老奴的忠心和刻入骨子里的服从瞬间压倒了殉死的念头！“老奴遵旨！”他那枯瘦如同鸡爪的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几乎是扑爬着冲过去，连滚带爬地摸到崇祯脚下。月光下，他抽出靴筒里贴身佩戴的短匕——那本是用于在流寇追至时自戕的。
“万岁爷！忍着点！” 老太监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激动。冰凉的刀刃毫不犹豫地刺向那条索命的白绫！不是砍，是带着全身力气疯狂地刺、锯、撕扯！
“嗤啦——”
坚韧的布料被利刃割裂的声音，在混乱的暗夜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绷紧的白绫骤然断裂！
“噗通！” 朱由检（崇祯）的身体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激起一片枯枝烂叶。肺部终于能接触到珍贵的空气，他像被抛上岸的鱼，蜷缩着身体，剧烈地、撕心裂肺地咳嗽、干呕，贪婪地呼吸着冰冷中带着硝烟和血腥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喉咙处火烧火燎的剧痛，脖颈上那道深红的勒痕在惨白的月光下触目惊心。
王承恩连滚爬扑到他身边，用颤抖的双手小心搀扶，老泪纵横：“万岁爷！万岁爷！您…您吓死老奴了！您…”
崇祯（朱由检）猛地抬手，动作牵动了颈伤，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但那只手却异常稳定而有力，死死地抓住了王承恩满是褶皱的前襟。他的手冰冷刺骨，但眼神却像燃烧着炭火的熔炉。
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尚未完全恢复焦距的双眼穿透王承恩的泪眼，首勾勾地刺向远方紫禁城方向那映红半边夜空、仿佛地狱火炬般的火光。耳畔，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近的喊杀声。
“朕…”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片锈铁在摩擦，每一次震动喉结都传来钻心的痛楚，但他眼中那团火焰却越烧越旺，“…还不能死！”
这三个字，从碎裂的声带中挤出，却带着斩断命运枷锁的铿锵，带着足以掀翻整座煤山的磅礴力量！
他推开王承恩搀扶的手，用那几乎折断的脖颈支撑着沉重的头颅，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站首了残破的身躯！残破的龙袍下摆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脖颈上的勒痕如同一条狰狞的勋章。
他昂首，望向那片血与火交织的帝阙。
一场注定的死局，在煤山这株老槐树下，被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以最凶险的方式，撕开了第一道生天的裂缝！
下一瞬，煤山东南方向，靠近玄武门的内宫区域，陡然爆发出一片惊天动地的炸响！火光猛然拔高数丈，如同凶兽的獠牙狠狠噬咬着黑暗！
王承恩惊恐地看向那个方向，尖声叫道：“万岁爷！玄武门…怕是…”
“慌什么！” 崇祯（朱由检）的声音依旧嘶哑低沉，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冷酷和镇定。他猛地甩开宽大的袍袖，动作带着撕裂空间般的决绝。
“回乾清宫！”
“击鼓！”
“聚将！”
“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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