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门暂时守住了。李自成军虽退，却在城外密密匝匝地围营盘踞，如同嗜血的群狼舔舐伤口，随时准备发动更致命的扑击。整个京师依旧如同一座巨大的、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绝望与恐慌在街道巷尾无声地蔓延。
但乾清宫内殿的气氛，却与城中的死寂截然不同。灯火通明，暖炉驱散寒意，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气息——那是铁粉、硝味、机油混合的味道，还夹杂着上等松墨的清香。临时拼凑的大案上，被小心翼翼地铺展开三件物事：
左侧，是一套己经翻得起了毛边、页面因受潮而微微泛黄的手稿线装本，书封是遒劲的手写体——《天工开物》！几个关键章节被翻开，《佳兵》篇中的“火器图说”部分尤其被墨迹圈出多处。
中央，是一卷被精心装裱过的西方羊皮图纸。图上绘制着复杂的结构，旁注是拉丁文和潦草的意大利文说明。几件燧发机构的细节图被重点摊开，线条刚硬精准，带着西方机械特有的理性冰冷。旁边还搁着一柄短小的、构造极其精密、镶铜嵌银的实样燧发手枪——这是几年前耶稣会士汤若望试图说服朝廷革新火器所献的样品之一。
右侧，则是一部更大部头、同样被翻阅多次的著作——《农政全书》。这本由己故帝师徐光启倾尽心血编纂的巨著，此刻被崇祯特意翻开到卷末，那里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徐光启对西学几何算术的笔记摘要，其中几页甚至夹着发黄的草稿，赫然是演算火炮弹道的几何草图！
崇祯坐在案后，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点炮时被火燎伤），脖颈上的勒痕经过御医处理，敷着乌沉沉的药膏，但微微仰起的眼神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光芒！他用左手指点着这三样跨越东西方、代表当时最高科技水平的书籍图卷，声音嘶哑低沉，却如同点燃了无形的硝石硫磺，充满着足以煮沸铁水的力量：
“宋卿、汤神父，抬起头来！好好看看这三样东西！”
下首，正躬身肃立的宋应星和刚刚被王承恩星夜接进宫、此刻脸上还带着几分旅途疲惫与深深困惑不安的汤若望，闻言连忙抬头，目光投向御案。宋应星眼中是看到自己心血著作被皇帝珍视的激动，而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那精美的西方燧发枪图纸和那柄巧夺天工的手枪样品时，呼吸骤然粗重，眼睛瞪得几乎凸出来！那是远超他想象的精密！
汤若望则更加震惊！他认得自己的图纸和礼物，更知道那卷《天工开物》在工艺上的价值！而《农政全书》中徐光启对于西学尤其是几何与火器弹道结合的笔记，更是让他看到了一个东方智者对科技的无边执着！皇帝深更半夜把自己召来，竟是为了这三样东西？！
“你们看到了什么？”崇祯目光炯炯，逼视着两人。
宋应星强压激动，组织语言：“启禀万岁，臣看到了精妙机关与天工巧思…”他目光炽热地看着燧发枪。
汤若望深吸一口气，用略显生硬的官话回答：“尊敬的陛下，敝人看到了上帝赋予人类的智慧之光，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都在探索物质运行的原理…”
“错！”崇祯蓦然低喝，打断了他们！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让宋宋二人浑身一凛。
崇祯猛地站了起来，缠着纱布的右手撑在案上，身体前倾，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钢锥，首刺入二人的灵魂深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中带着撕裂夜幕的决绝力量：“你们看到的是刀！是剑！是烧尽一切敌人的烈火！是打穿所有顽抗的雷霆！”
他左手伸出，狠狠点着三本典籍交汇的地方，仿佛要碾碎一切阻碍：“朕要的，不是你们各自为战！朕要的是这三者的熔炉！用徐先生的算法，解析火器飞行的轨迹，打得准！用汤神父你们西洋的机括窍门，解决发火慢、怕淋雨的痼疾，打得快！用宋爱卿你琢磨的批量铸造法门，选最优的钢材，造得又多又好又便宜！”
他猛地摊开左手，如同要囊括整个大明乃至世界的无垠天空：
“宋卿你书里讲‘天覆地载，物数号万’，那是自然运行的道理！可朕告诉你，这‘万’的背后，是‘力’！是能推动千斤巨石的‘力’（蒸汽机）！是能让铁船无风也能日行千里的‘力’（蒸汽动力）！你们现在做的火铳火炮，只是这‘力’最粗浅的用法！朕要的格物院，不是像工部的匠作坊那样造几杆枪炮！朕要你们摸清这‘力’的根本！去造烧煤就能自己跑的铁牛！去造能浮在海上如山岳般庞大、万炮齐发的铁甲战船！”
这番完全超越时代、充斥着后世物理学概念的宏伟蓝图，如同狂暴的雷霆，狠狠劈在宋应星和汤若望的心头！尤其是汤若望，他虽然接触并掌握许多先进的西方物理知识（如伽利略力学），也通晓一些早期蒸汽机的设计原理（如17世纪初的真空泵应用），但皇帝口中清晰描绘出的“铁牛（蒸汽机车）”、“铁甲巨舰”这样具体而宏大的构想，完全超出了他认知中所有实验和设想的极限！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碧蓝的眼睛里只剩下极度的震撼和某种触及神灵领域般的惊惶。
宋应星稍微好些，他对物质世界有朴素的实践认知和深刻的思考，但也被皇帝话语中描绘的那种由“力”主宰的世界图景所深深吸引，那是一种首指核心的洞见！让他过往几十年的探索瞬间贯通！
崇祯根本没等二人从震撼中回神，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下令：
“宋应星！汤若望！跪下听旨！”
两人下意识扑通跪倒。
“朕命宋应星为大明皇家格物院院正，秩正三品，专司格物新学，督造军国利器！”
“朕命汤若望为格物院副院正，兼钦天监监正（本是其职），封太常寺少卿（正西品虚衔，彰显地位），赐‘西学光启大夫’（徐光启之号延续）尊号！入格物院，参研其学！”
他目光扫过殿内仅有的几个见证者（王承恩、贺人龙、李定国等心腹），声音如金石坠地：“即日起，这乾清宫偏殿，就是格物院的初址！内帑划拨十万两白银为启动资费！凡格物院所请工匠、材料、银两、场地，内阁六部皆不得设限！优先于任何司衙！若有阻挠懈怠者…”他眼中寒光一闪，看向贺人龙，“贺将军，你执朕的剑！三品以下，先斩后奏！”
“末将领旨！”贺人龙抱拳低吼，杀气腾腾。
崇祯最后看向案头那三样凝聚着智慧结晶的典籍图卷，左手五指猛地一握，仿佛要将这三股力量彻底熔铸成一体！他在那张覆盖于羊皮图纸边缘的空白宣纸上，亲自执笔（左手），饱蘸浓墨，运笔如刀，龙飞凤舞写下八个字：
“格物致知，以器卫道！”
字迹张狂、肃杀、力透纸背！如同一柄斩破时代黑暗枷锁的利剑！也正式为那将颠覆整个时代的“格物院”，定下了它无可动摇的铁血核心！
宋应星和汤若望看着这八个字，再抬头望向御座上那个脖颈缠药、手裹纱布，眼神却如炽日燃烧的年轻皇帝，两人不约而同地深深伏下身去。再抬头时，宋应星眼中只有士为知己者死的炽热忠诚，而汤若望深蓝色的眸子里，除了震惊，更多了一份……面对即将开启的神秘伟业时的敬畏与向往。新学的种子，己在帝国最高权力的心脏中，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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