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寅时末,在宫人的脚步声响的打扰下,伏寿醒了,她走近,动作熟练地从宫人手中的漆案上的衣物中拿起那件中衣。伏寿的声音平静无波劝道:“陛下,该更衣了。”
刘协闻声,缓缓起身。待刘协站定等待服侍后,伏寿的手指灵活地穿过衣襟,系好内衬的丝带。她的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丝毫多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当她的手绕过他的脖颈,整理后领时,指尖无意间轻轻擦过他后颈一块微凉的皮肤。前世,刘协中年后常觉此处畏寒,伏寿为他更衣时,总会习惯性地用掌心快速焐一下那里,再将领口拢紧。
此刻,那冰凉的指尖只是短暂地一触即离,快得如同错觉。但刘协的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垂下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这个动作……只有前世的寿儿会做!一股混杂着酸楚与狂喜的激流猛地冲上他的心头,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去抓她的手。
伏寿却仿佛毫无所觉,面色沉静如水地拿起外袍。她展开玄色绣金的袍服,示意刘协转身。刘协依言背对着她。伏寿将宽大的袍服披上他稚嫩的肩膀,双手从他腋下穿过,熟练地抓住袍服两侧的前襟,向中间合拢。
就在她双手交叠于他胸前,准备系上腰带的那一刻,刘协的身体再次僵住!
伏寿的手指,在抓住前襟时,习惯性地、极其自然地用拇指的指腹,在他胸前心脏正上方的位置,轻轻按压了一下。这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是前世漫长岁月里,伏寿为他整理衣袍时养成的无意识习惯,仿佛在确认衣襟是否服帖,又仿佛在……安抚他那颗总是被忧惧和屈辱啃噬的内心。这个动作,早己刻入她的骨髓,成为照料他的一部分本能。
是她!真的是她!刘协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死死咬住下唇内侧,才没让那声哽咽冲口而出。巨大的喜悦与更深的愧疚如同两股洪流在他体内冲撞。他不敢回头,怕自己眼中汹涌的情绪会吓到她,更怕被无处不在的耳目窥破端倪。
伏寿似乎并未察觉自己无意识流露的“破绽”。她迅速而利落地系好腰带,调整好衣襟的平整度,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到位,无可挑剔。然后,她退后一步,微微躬身:“陛下,衣冠己整。”
刘协缓缓转过身,低低地“嗯”了一声,目光紧紧追随着伏寿,贪婪地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神情。他看到她低垂的眼睑,看到她紧抿的唇线,看到她整理衣袖时那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这份沉稳……太像了。 不仅仅是动作的熟稔,更是那份在巨大压力下依然能维持表面平静的定力,那份他前世无比熟悉、无比依赖的坚韧。
午后的时光,刘协正在习字。伏寿侍立一旁,为他研墨。殿内静得只剩下墨条在砚台上轻轻研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兵甲碰撞声。
刘协握着笔,心思却全然不在竹简上。他用眼角余光,偷偷描摹着身旁伏寿的身影。她研墨的姿势很标准,手臂悬腕,力道均匀。但刘协注意到,她每次将墨汁研到足够浓度时,都会习惯性地将墨条在砚台边缘轻轻磕三下。这并非宫规要求的动作,而是前世伏寿自己的小习惯——她说这样能让墨汁更细腻,也能让沾了墨的墨条更容易清理。
一下……两下……三下……那细微的磕击声,如同小锤,精准地敲在刘协记忆中最柔软的角落。他握着笔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泛白。前世无数个用练习书法以泄心头之恨的漫长午后,就是这个声音,陪伴着他度过的。那时,他只觉得安心。如今,这声音重现,却带着锥心刺骨的痛,他辜负了这份陪伴,他没能护住她。
一滴墨,因他指尖的颤抖,滴落在帛上,晕开一团小小的污迹。
伏寿研墨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滴墨渍。她没有出声提醒,只是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备在一旁的干净布巾一角,轻轻、迅速地吸掉了那滴墨。她的动作轻柔而果断,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做完这一切,她继续研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刘协的心,却在这一刻被狠狠地攥紧了。她看到了……她甚至知道为什么……她替他处理了……就像前世无数次,她替他处理那些他无力应对的难堪和混乱一样,这份无声的、带着纵容与守护意味的默契,比任何言语都更强烈地宣告着她的身份。这绝不是孩童的伏贵人能拥有的反应!
深宫的夜晚,寒气更重。伏寿为刘协掖好被角,放下层层帐幔。昏暗的光线下,刘协睁着眼,看着帐幔外她模糊的身影。前世,在他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她就是这样,静静地坐在榻边,首到他重新入睡。
“寿儿……” 刘协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孩童的软糯,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怕吗?”
伏寿整理帐幔的手停顿了一瞬。黑暗中,她的声音平静传来,听不出情绪:“陛下何出此问?”
“这里……很冷。” 刘协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像是孩童在寻求安慰,“外面……有很可怕的声音……”
伏寿沉默了片刻。帐幔内外的寂静几乎凝固。就在刘协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仿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穿透时光的苍凉:“陛下,深宫夜冷,向来如此。可怕的声音……听久了,也就习惯了。” 她轻轻放下最后一层纱幔,“陛下安心歇息吧。”
“向来如此”……“习惯了”……刘协在黑暗中猛地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鬓角。这绝不是女童能说出的,这些带着无尽沧桑的话语,只有经历过那漫长绝望岁月的伏寿,才能说得出来。
他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痛苦、铺天盖地的愧疚,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庆幸,她回来了!就在他身边! 然而,这庆幸立刻被更深的恐惧覆盖:董卓的阴影近在咫尺,未来的曹操更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噩梦。他重活一世,带着五十西年的记忆,带着刻骨的愧疚,他真的能改变什么吗?这一次,他真的能……护住她吗?
在这死寂的深宫寒夜,两个重生归来的灵魂,隔着薄薄的帐幔,各自咀嚼着前世的苦痛与今生的绝望,以及那在绝望缝隙中,因确认彼此存在而生出的、带着荆棘的微弱暖意。前路依旧漆黑,但至少,这一次,他们知道了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坠入这无间地狱。这份认知本身,既是慰藉,也是更沉重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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