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己经凉透了，像一块凝固的琥珀，将杯底那一点点残余的糖浆封印起来。
易雨薇的手指还搭在手机屏幕上，指尖冰凉。那张朗辰发来的，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少年轮廓的照片，仿佛一个时间的漩涡，将她整个人都吸了进去，灵魂在十五年的光阴隧道里来回冲撞，撞得她头晕目眩，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不是奇遇。
是重逢。
这个认知，比顾远承认出轨、比发现房子被抵押，带来的冲击更为……根本。前两者是生活大厦的崩塌，是外力的摧毁，虽然痛苦，但终究是“事故”。而朗辰的存在，这场迟到的重逢，却是对她整个生命地基的叩问。它让她意识到，她失去的，不仅仅是十年婚姻的安稳，更是那个十五年前，在阶梯教室里，眼神清亮、敢于对整个世界提出疑问的自己。
她曾经，也是那样的人啊。
一个荒唐又酸楚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十五年前，她鼓起勇气去问那个少年的名字，而不是仅仅将那份惊艳藏在心底，今天的一切，会不会完全不同？
这个念头就像一根毒刺，扎得她心脏猛地一抽。没有如果。生活不是小说，不能删掉不满意的章节重写。
她拿起桌上那份薄薄的，却重如山岳的离婚协议，顾远那潦草的签名像一道丑陋的疤。她刚刚才赢得了一场惨烈的战役，亲手拆掉了自己囚禁了十年的牢笼，她本该感到解脱，甚至快意。可此刻，心头涌起的，却是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茫然。
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太久的人，终于推开了一扇门，门后却不是绿洲，而是另一片更加浩瀚的星空。美得令人失语，也空旷得令人恐惧。
她该走向哪里？
“叮。”
手机屏幕又亮了，依然是朗辰。
“还好吗？”
简简单单三个字。没有追问，没有探究，只是最纯粹的关心。
易雨薇的眼眶毫无征兆地就热了。这三个字，顾远十年没问过。在她为了女儿的升学焦虑失眠时，在她为了应付公婆筋疲力尽时，在她一个人半夜发烧量体温时，他只会觉得她“小题大做”、“情绪化”。
而这个男人，这个“迟到的回响”，却能在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惊涛骇浪后，精准地捕捉到她平静外表下的摇摇欲坠。
她深吸一口气，凉气呛进肺里，激起一阵轻微的咳嗽。她没有回复。
她不能回复。
至少现在不能。
在心理学上，这叫“移情”。当一个人在极度脆弱和痛苦的时候，任何一点善意和温暖都会被无限放大，从而产生不切实际的依赖和情感投射。她刚刚才从一个泥潭里爬出来，浑身污泥，她不能，也不该，立刻就扑向另一片看似干净的水源。
那是对他的不公平，更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她必须先站稳。用自己的双脚，踩在坚实的、哪怕是冰冷刺骨的土地上。
她站起身，将那份签好的协议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包里。然后，她走到咖啡馆的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城市的霓虹像流动的岩浆，繁华又冷漠。
书房的咆哮，女儿的琴声，厨房的油烟……那些构成她过去十年生活的声响，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迅速地离她远去。而未来，像眼前这座庞大的城市，灯火通明，却没有一盏，是明确为她而亮的。
她掏出手机，没有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而是划开通讯录，找到了一个名字。
李冉。
电话接通，李冉干脆利落的声音传来：“搞定了？”
“嗯。”易雨薇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签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没有祝贺，也没有安慰，李冉只是说：“意料之中。他那种人，自尊心比天高，你把他的底裤都扒了，他除了签字，没有别的路可走。下一步，卖房子。我己经帮你联系了两个靠谱的中介，资料发你微信了。雨薇，听着，”李冉的语气严肃起来，“从现在开始，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别去想什么十五年还是二十年，你脑壳里现在只准想一件事：钱。怎么把损失降到最低，怎么最快拿到钱，怎么让你和陶然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你晓得不？”
“我晓得。”易雨薇看着窗外的车流，一字一句地说。
是的，她晓得。浪漫和宿命，都是盛世里的锦上添花。而她现在，是残垣断壁，需要的是一砖一瓦的重建。
第一块砖，就是卖掉这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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