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第二天，阳光很好。易雨薇给陶然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煎得金黄的鸡蛋，烤得微焦的吐司，还有一杯温热的牛奶。
餐桌上，陶然的话比平时多了起来。她不再用耳机隔绝世界，而是跟易雨薇聊起了学校的趣事，聊起了她想看的一部新电影，甚至还主动提议，下午放学后，一起去逛逛书店。
易雨薇看着女儿脸上久违的轻松，心里那块因为昨晚的争吵而结下的冰，悄悄融化了。
她知道，砸碎一个虚假的和平，换来的，可能是更真实的安宁。
送走女儿，易雨薇开始为下午的“约会”做准备。
她打开衣柜，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大部分是顾远为她挑选的，款式保守，颜色素净，标签上写着“得体”、“温婉”、“贤淑”。她曾经以为，这就是她该有的样子。
她拨开那些沉闷的颜色，从最里面，翻出了一条几年前买的连衣裙。
那是一条姜黄色的真丝长裙，V字领，收腰设计，裙摆很大，走起路来会像波浪一样荡漾。她记得，当时买下它，完全是一时冲动。顾远看到后，皱着眉说：“你多大年纪了，还穿这么亮的颜色？不得体。”
于是，这条裙子，就再也没穿过。
她脱下家居服，换上那条裙子。镜子里的女人，让她感到一阵陌生的熟悉。姜黄色衬得她的皮肤更加白皙，V领恰到好处地露出锁骨，腰身被勾勒出来，不再是那个被宽大衣物掩盖的、模糊的“母亲”轮廓。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有点想哭。
原来，那个喜欢明亮色彩、渴望被看见的女孩，一首都在。只是被压在箱底，太久太久了。
她没有化妆，只是简单地涂了点口红。然后，她拿起一个很久没用过的小巧手提包，而不是那个能装下水壶、雨伞、湿纸巾的“妈妈包”，走出了家门。
下午两点半，她提前到了“南风书局”。
这是一家开在老城区里的独立书店，门脸不大，一块黑色的木质招牌，配上白色的宋体字，显得古朴而雅致。推门进去，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书店里很安静，弥漫着旧书页和现磨咖啡混合的香气。阳光从高大的窗户里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几个年轻人散坐在各个角落，安静地看书，只有咖啡机偶尔发出的“滋滋”声。
这里，和她过去十年所处的任何一个空间，都截然不同。
没有油烟，没有争吵，没有绩效指标，没有账单。这里的空气，是自由的。
她没有急着去找朗辰，而是在书架间慢慢地逛着。她的指尖从一本本书的脊背上划过，像是在触摸一个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她看到了一整套的博尔赫斯，想起了大学时，在图书馆里读《小径分叉的花园》时那种智力被碾压的。她看到了一本杜拉斯的《情人》，想起了那个闷热的夏夜，她躲在被窝里，为那段跨越种族和阶级的禁忌之恋而心潮澎湃。
这些，都曾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可是在婚姻里，它们被一点点地，替换成了菜谱、育儿经和《如何成为一个好妻子》。
她走到一个专门摆放诗集的书架前，停下了脚步。
她拿起一本里尔克的诗集，随意翻开一页，一行诗句跳进眼帘：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她怔住了。
这句诗，像一个温柔而有力的拳头，轻轻捶在了她的心口。是啊，过去这十年，她不就是在“挺住”吗？挺住丈夫的冷漠，挺住日复一日的琐碎，挺住自我价值的不断贬损。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不必再挺了。
“你也喜欢里尔克？”
一个温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易雨薇回头，看到了朗辰。
他今天穿了一件很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配一条卡其色的休闲裤，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又清爽。他手里也拿着一本书，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她。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了十五年。
眼前的男人，和记忆里那个在阶梯教室里，捧着尼采，神情专注的少年，重叠在了一起。
“我……以前很喜欢。”易雨薇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为什么是以前？”他走近一步，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诗集上。
“因为后来，生活里需要‘挺住’的事情太多，就没有时间读诗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朗辰沉默了片刻。
他没有说“辛苦了”之类的安慰话语，那会显得很廉价。他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全然理解的语气说：“诗歌，恰恰是为那些需要‘挺住’的时刻准备的。它不能解决问题，但它能提醒我们，在粗糙的现实之外，还有一片柔软的地方，可以安放灵魂。”
易雨薇的心，被这句话轻轻地触动了。
这个人，真的懂她。
“走吧，”朗辰笑了笑，打破了这片刻的凝重，“我订了位置，在二楼的窗边。那里的光线最好。”
易雨薇点点头，跟着他，走向了二楼的楼梯。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走向一个靠窗的位置。这更是她，在砸碎了旧世界的废墟之后，第一次，为了自己，鼓起勇气，奔赴一场未知的、全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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