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锅里咕嘟咕嘟的声响渐渐变得绵密悠长。
浓郁的、带着奇异竹叶清香的鲜味如同实质般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甚至压过了老旧家具的陈旧气息。
就在汤香达到最醇厚的顶点时，门外传来钥匙转动锁芯那轻微却清晰的“咔哒”声。
门开了。
她走了进来，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工装，挽起的发髻有些松散，几缕碎发垂在额角，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属于凡俗劳碌后的深深倦怠。
她随手将那个磨损严重的帆布挎包挂在门后，动作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迟缓。
然而，脚步刚踏入屋内，她的身形便顿住了。
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
那双总是带着一丝木然倦怠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那目光精准地投向厨房的方向。
然后落在那只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砂锅上，以及……旁边小桌上摆放的两副碗筷，和一碗翠绿欲滴、散发着温润灵光的清炒竹荪。
她的视线在砂锅和竹荪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向站在灶台边、身体因紧张而微微绷紧的我。
那眼神里的讶异很快褪去，重新归于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涟漪转瞬即逝。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桌边，拉开那把吱呀作响的塑料椅子，坐了下来。
动作依旧带着疲惫的惯性，仿佛只是结束了一天工作后，面对一份意外的、但也不算太麻烦的晚餐。
我连忙将砂锅端上桌，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
刹那间，一股无法形容的浓郁鲜香伴随着蒸腾的热气喷薄而出，汤汁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如同上好翡翠般的淡金色，清澈见底，不见丝毫油星。
里面沉浮着炖得酥烂脱骨、皮肉莹润如玉的鸡肉块，以及几朵吸饱了汤汁、愈发显得翠滴的三色竹荪。
点点如同金箔般的油脂星子漂浮在汤面，那是奇鸡自身蕴含的灵华。
我给她盛了一碗汤，又夹了一块最嫩的鸡腿肉和一朵竹荪放在碗里，推到她面前。
动作有些笨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和紧张。
她拿起筷子，没有多余的客套，低头，轻轻吹了吹碗沿的热气。
然后，用勺子舀起一小口汤，送到唇边。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汤勺在唇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细细感受那氤氲的热气和香气。
然后，才缓缓送入口中。
我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她的表情。
她的喉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总是显得过于平静、甚至有些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像是冰封的湖面下，被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瞬间又被无边的冰层覆盖。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握着勺子的手指，似乎……极其细微地收紧了一瞬。
接着，她又夹起那块鸡肉，细细地咀嚼着。
动作依旧缓慢而专注，仿佛在品尝一件极其寻常的食物。
整个用餐过程安静得近乎诡异。只有汤匙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和我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她吃得不多，但每一口都显得很认真。那份专注，不像是在享用美食，更像是在……确认某种存在。
首到碗里的汤和肉都见了底，她才放下筷子，抬起眼看向我。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依旧古井无波。
“竹仙尊那里，”她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都说了些什么。”
我心头一紧，知道正题来了。深吸一口气，将在万劫青竹境中的经历，竹仙尊的身份（第九仙尊），以及他透露的关于龙仙尊（第二仙尊）的阴谋——圈养凡人、炼妖为丹、培植私军、觊觎第一之位，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说到龙仙尊时，那刻骨的恨意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声音都带上了压抑的嘶哑。
她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
首到我说完，她才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嗯。知道了。”她的反应简单得令人心寒，仿佛那些滔天的罪恶和血仇，不过是拂过耳边的微风，“那十二年……淬体，学到了什么。”
我立刻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无需刻意催动，体内那经过十二年非人淬炼、如同精钢般凝练的力量感瞬间充盈西肢百骸。
筋骨发出细微的、如同金玉交鸣般的轻响。皮肤下隐隐流动着一层温润内敛的青色毫光，那是竹海精元淬炼后的烙印。
我轻轻一握拳，空气在指缝间发出清晰的爆鸣，身体轻盈而充满爆炸性的力量，仿佛轻轻一跃就能撞破屋顶。
我向她展示着这脱胎换骨般的体魄变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十二年的痛苦煎熬，终是换来了这具足以承载更多力量的躯壳。
她平静地看着，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一寸寸量过我的筋骨皮膜。
最终，她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体魄……尚可。比之前强些。”
评价简短，甚至吝啬。
“但，”她话锋一转，那双能容纳星辰寂灭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离仙尊……差得远。”
“差得远”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扎进我那点刚刚升起的、微弱的骄傲里。
巨大的落差感瞬间将我拉回现实。是啊，在真正的仙尊面前，这具淬炼后的妖躯，恐怕依旧脆弱如纸。
沉默再次降临。我默默坐下，收拾着碗筷。
快收拾完时，她忽然又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竹仙尊……还提过别的仙君么。”
我愣了一下，仔细回想，摇摇头：“没有。他只说了龙仙尊的事，还有……您。”
“嗯。”她应了一声，不再追问，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她站起身，走向窗边那张磨损的单人沙发，拿起昨晚那本旧书，似乎准备继续阅读这日复一日的平静。
“师父，”我终于忍不住，放下手中的碗筷，转过身，声音带着困惑和不甘，“我……我不是拜您为师吗？您才是我的师父。为什么……为什么让竹仙尊来指导我修炼？”
她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旧玻璃，在她清瘦的侧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我修的道，”她的声音响起，比窗外的夜风更冷，更静，“是‘绝’。”
她终于转过来，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黑洞。
“绝情，绝欲，绝念，绝感。忘却一切牵绊，寂灭六识纷扰。最终……归于虚无。”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你的道，是执念，是业火，是焚尽一切的不甘与恨意。与我之道，如同水火，永不相容。”
我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瞬间攥紧。
“但，”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淡漠，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看你可怜，一身血仇无处安放，妖途坎坷，又撞进我这陋室。我……便帮你一把。”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那盆在夜色中更显幽翠的文竹。
“利用我这点……人脉资源。”
“竹仙尊与我，算是……旧识。他那万劫青竹境，时间流速异常，于你淬炼根基，最为合适。至于其他……”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旧书，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彻底的疏离，“我不会教你一招半式，不会指点你如何运用妖力，更不会……替你挡下任何劫难。”
她抬起眼，最后一次看向我，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温情，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你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你的仇，只能你自己去报。”
“若你死在龙仙尊手里，或者任何一处角落，我不会出手，不会过问，更不会……为你流一滴泪。”
“你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
“以及……我这点微不足道的‘人脉’。”
说完，她不再看我，低下头，翻开了那本旧书。
昏黄的灯光落在泛黄的书页上，也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两小片沉默的阴影。
仿佛刚才那番关乎生死道途的对话，不过是书页翻动间微不足道的插曲。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那碗温热的鸡汤带来的暖意早己消散殆尽。
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现实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原来如此。
她收我为徒，并非要传我衣钵，更非怜我孤苦。
她只是……为我打开了一扇门。
一扇通往竹仙尊秘境的门。
一扇需要我用血与骨、用十二倍于常人的时间去拼杀、去熬炼、去挣扎的门。
门后的路，是生是死，是复仇还是湮灭，都只与我一人相关。
她不会在身后看我一眼。
这，就是她所谓的“帮一把”。
这，就是绝仙尊的“师徒情分”。
我看着那在灯下安静阅读的、平凡又无比强大的身影，一股混杂着感激、苦涩、失落与更加决绝的意志，在心底无声地翻涌、凝聚。
只能靠自己。
那就……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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