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儿火烧山的懊恼和后怕，像湿淋淋的泥浆一样裹在身上，让我每一步都走得沉重。
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篱笆小院门时，天色己经完全暗了。
“嗷呜？”
“哎呦，可算回来了！”
“哼。”
几个声音交织传来，带着不同的情绪。我蔫蔫地抬头，昏黄的灯光和屋里的喧闹倾泻而出，暖意扑面。
小满像个小炮仗第一个冲到门口，小辫子飞着，脸蛋红扑扑的，急切地喊：“笨狗！急死人啦！跑哪儿疯去了？谷雨……”
她的话音未落，就被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
“回来就好。”外婆拄着拐杖站在门边，身形在灯光映衬下显得格外慈和温厚，声音像新摘下的棉花，轻轻包裹住我。
外公站在她稍后一点，瘦削的身影沉静得像院子角落的荔枝树，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眉头悄然舒展。
“啧。”一声短促的轻哼从旁边传来。
是谷雨。他就站在院里的水缸旁，月光勾勒着他挺拔又带着点清冷意味的背影。他手里拿着一把铁锹，锹头上沾着新鲜的泥土。
他没回头看我，只是侧过半边脸，在月光下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和高挺的鼻梁轮廓，显得有些生硬。
他随手把铁锹靠在墙根，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点泥泞与他无关。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有点硬的杂粮饼子，撕下一小块，随意地往我脚下丢过来，声音没什么起伏：“玩这么久才回家，饿没？”
借着丢饼子的动作，目光才飞快地掠过我全身，似乎在确认有没有受伤。
我刚想凑过去嗅嗅那饼子，一个巨大的白色身影迈着特有的八字步气势汹汹地挤了过来。
“嘎！蠢狗！”白将军——那只羽毛鲜亮的大白鹅，伸长了雪白的脖子对着我嘎嘎叫嚷。
“你可算舍得滚回来了！知不知道害本将军少喝了多少口清水？！还耽误了我去……”它突然卡壳，眼神下意识地往废池塘方向瞟了一眼，随即又强行转了回来，梗着脖子，
“……呃，耽误了本将军巡视领地！再有下次，看我不啄得你跳池塘！” 说到“池塘”二字，它雪白的羽尖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咳，”狸的声音从门框上悠悠传来，打破了白将军略显心虚的表演。
它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蹲在高处，黑灰的毛尖浸润着月华。
“真要是掉池塘里，雪姑娘还不得被你吵得连夜搬家？”它碧绿的猫眼里带着一丝看穿一切的了然和淡淡的调侃。
白将军瞬间像被掐住了脖子，雪白的脖颈泛起一片可疑的红晕（如果鹅能有红晕的话）。
它猛地缩回脑袋，愤愤不平地低声嘟囔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扭开脸，假装去梳理并不存在的羽毛褶皱。
被外婆温柔地推搡着，被小满小手半拽着进了屋。
屋里暖黄的灯光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气。外婆拿出干净的布巾：“来，擦擦，看你这一身草灰……”
小满己经眼疾手快地抢过布巾要给我擦爪子。外公走到桌边坐下，点燃了烟袋锅子，吧嗒吧嗒地抽着，偶尔撩起眼皮看看我。
谷雨则靠在对面的墙边，双臂抱在胸前，微微垂着眼帘，像是在研究自己沾了泥的鞋尖，仿佛刚才那个在荒地里焦急翻找的人不是他。
“嗷呜……”我低低唤了一声，对着温暖灯光下每一个身影。
谷雨的目光这才从鞋尖移开，落在我身上，很短暂，也没什么表情，但他抱臂的手指似乎放松了一点点。
这份沉默而坚实的暖意，无声地包裹着我。
狸不知何时己经轻盈地跳下，卧在我常趴的干草垫旁边，橘色的尾巴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地面。
看着外婆温柔的眼睛，小满忙活的小手，外公升腾的烟雾，谷雨沉默的侧影，还有角落里阿哞温和的注视，还有窗外可能还在和羽毛较劲的白将军……
那场惊心动魄的大火和被追杀的恐慌，似乎都被这小小的灯火熨平了。
我要守护他们！无论如何！ 心底的声音无比坚定。
然而，玄清子那双专注、执着、甚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焦急和忧虑的眼眸，却如同黑夜里的梦魇，顽固地浮现出来。
他想要那颗丹，那是他妹妹的命……万一他循迹找来……万一……
我在窝里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
草垫明明柔软舒适，可心里像是烧着一小簇不安的火苗。
狸均匀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小满在隔壁屋里睡得香甜的鼻息也隐约可闻，白将军大概是走累了，院子里也安静下来……
只有我，像个风箱里的耗子，在窝里窸窸窣窣。
“烙饼呢？”
狸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扰了清梦的慵懒和了然，在黑暗中响起。
它连眼睛都没完全睁开，绿色的眸光在暗夜里幽深而平静。
“玄清子那个小道士，是长了三头六臂，还是背着炸药包来了？” 它的语气平淡，却像冷水浇在我心头的焦躁上。
我蹭到它身边，鼻尖几乎碰到它温暖的皮毛：“我怕……他真的很急……那仙丹……” 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
黑暗中，狸沉默了片刻。它的尾巴微微抬起，搭在我有些发凉的脊背上。
“急有用，山上的树早被兔子啃光了。” 它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尾巴尖却在我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安心睡觉。就算他长了翅膀能飞到院墙外，也得问过墙头上的我和那蠢鹅答不答应。”
它闭着眼，但那份笃定随着尾巴的轻拍传递过来。
“起来。”狸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身，“窝被你压塌了。出去透透风，省得憋出毛病。”
我赶紧爬起来跟上。
狸总是这样，不会说太多宽慰的话，但会用行动把我从情绪的泥潭里捞出来。
小院静悄悄的。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白将军己经窝在它那个被稻草铺得格外软乎的“将军帐”里（其实就是鸡舍旁一个废弃的箩筐），似乎在守着雪姑娘池塘的方向睡了。
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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