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凝在草叶尖上，坠得叶片微微发颤。月光吝啬地透过稀疏的枝叶，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
我蜷在冰凉的腐叶堆里，后腿的伤口被泥浆糊住，火辣辣的疼。
白鹅那雪白如铠的身躯几乎堵死了所有退路。
它铁喙微张，橘红的尖端在幽暗中泛着冷硬的光，那双圆溜溜的鹅眼瞪得溜圆，像两盏不怀好意的探照灯，死死锁住我这团“入侵者”。
“鹅大哥！鹅大哥！喙下留情啊！” 我喉咙里挤出颤巍巍的哀鸣，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尾巴（虽然现在感觉不太灵光）拼命想摇出残影来示弱。
“呸！” 白鹅脖子一梗，雪白的颈羽根根炸起，在稀薄的月光下宛如披着银甲的斗篷，威严不容侵犯。
“大哥？谁是你大哥！降了本将军多少辈分？叫我白将军！” 它的声音洪亮如擂鼓，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我心里忍不住腹诽：好家伙，一只鹅自封将军？管天管地管空气吗？难道这林子里还藏着它统领的千军万马不成？
（后来才知道，它麾下真有“千军万马”——那是麦田里千万粒亟待守护的麦穗。每逢雨季，害虫如潮涌来，便是这位“白将军”身先士卒，铁喙翻飞间扫荡净尽，护得一方青苗安然。凭这份披荆斩棘、护卫粮仓的赫赫战功，它自称将军，倒也不算僭越。）
“你这狗崽子，” 白将军的喙几乎戳到我鼻尖上，带着一股湿漉漉的水草腥气，“贼眉鼠眼，一身烂泥味儿还裹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妖气？”
它狐疑地上下打量我，翅膀威胁性地半张开，像两扇巨大的门板。
“慌里慌张从山上滚下来，一头撞翻我家篱笆，该不会是饿疯了，想打后院那几只芦花鸡的主意吧？”
“咕噜噜——”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那不争气的肚子，偏在这要命关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轰鸣。
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简首像擂响了战鼓。
“哼！果然！” 白将军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鄙夷的冷笑，橘红的喙危险地开合了一下，“本将军就说你这贼狗没安好心！证据确凿，看我不……”
完了完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窦娥都没我冤！ 我眼前一黑，几乎预见到自己下一秒就要变成一盘“铁喙炒狗肉”。
“白将军，且慢。”
一个慵懒又带着点沙哑的声音，像一阵裹着暖意的夜风，轻飘飘地从旁边高高的稻草垛顶上传来。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只矫健的身影轻盈地跃下。
月光勾勒出它流畅的体态——那是只漂亮的狸花猫！黑、灰、白三色皮毛在月光下交织出野性的纹路，如同披着一身迷彩战袍，碧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狡黠又温和的光。
这不就是我前世心心念念想养的那种帅气狸花猫吗？
它几步踱到我身边，蓬松的大尾巴不经意地扫过我的脊背，带来一丝干燥稻草的暖意，将我半挡在身后，姿态从容不迫。
“将军息怒，” 它对白将军微微颔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熟稔和尊重，“看在我的薄面上，放这小家伙一马吧。”
它侧过头，碧绿的猫眼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没有丝毫杂质。
“这是我请来做客的朋友，初来乍到不识路，这才慌不择路冲撞了篱笆。惊扰了将军，实在抱歉。”
白将军高昂的头颅微微低下，审视的目光在狸花猫和我之间逡巡片刻，鼻子里喷出一股气：“哼，既是狸先生的朋友……这次便罢了。”
它收起翅膀，那迫人的威压感消散了大半，但语气依旧硬邦邦，“不过，那些辣椒可是主人辛辛苦苦收好晒着的，被你这一撞，全糟蹋了！天亮前，自己想办法收拾干净！”
说完，它不再多言，嗒嗒嗒地踩着厚实的脚蹼，像个巡视领地的将军，昂首挺胸地踱开了。
危机解除，我浑身一软，几乎瘫在泥地上。狸花猫转过身，蹲坐在我面前，碧绿的眸子在夜色中格外明亮。
它伸出前爪，轻轻拍了拍我沾满泥浆的脑袋，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朋友，” 它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你惹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呀。白将军最重规矩，也最护主家财产。不过……” 它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狼狈的模样和还在渗血的伤腿。
“你这么慌里慌张，连命都不顾地往山下冲？是……山上的狗贩子又在作孽了？”
我心头一跳，没想到它如此敏锐。
“这几天，” 狸花猫没等我回答，自顾自叹了口气，尾巴尖烦躁地甩了甩，碧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深深的无力感。
“我亲眼看见那些黑心肝的家伙，用网子，用绳套……抓走了好几拨可怜的流浪狗。我试过，用爪子挠，用叫声引开他们，甚至冒险去咬他们的裤脚……可终究力不从心，只侥幸救下过两三只。”
它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和一种深切的渴望，“要是我……要是我能有那么一点点妖力就好了！哪怕一点点！我也能像真正的山精妖怪那样，狠狠教训那些恶人，护住这片林子里想活下去的生灵！”
“妖力？！” 我一个激灵，差点从地上跳起来（如果我的狗腿允许的话），眼睛瞪得溜圆。
“哎呦我的好……好朋友！你对妖力这事，了解多少？”
山神点化后那短暂又坑爹的化形体验卡还历历在目，这话题简首戳中我狗生痛点！
狸花猫定定地看着我，月光下，那双碧绿的猫眼仿佛能洞察人心。
“叫我‘狸’就行，” 它语气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山神那老家伙，说起来也算我半个老朋友了。你身上这股味儿……” 它小巧的鼻头微微翕动。
“泥腥气下面，裹着仙丹的清气，还混着山神那老树根似的点化痕迹……我闻得出个大概。只可惜啊，”
它自嘲地甩了甩尾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我狸某猫，天生没那个妖缘，想成妖也够不着门槛。”
它歪了歪头，碧绿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带着纯粹的好奇和友善：“你呢？你这小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我……”
我看着“狸”那双清澈见底、毫无防备的眼睛，心里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前世的记忆碎片涌上来——撒谎多容易啊！编个被狗贩子追杀的流浪狗身份，或者干脆装傻充愣，就能省去无数麻烦，糊弄过关。
毕竟，解释清楚“我本是个人，误吞仙丹被道士追杀，刚被山神点化成半吊子小狗妖”这种离奇事，简首徒增烦恼！
可对着这样一双眼睛——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试探，只有最原始的善良和刚刚对我施以援手的真挚——我喉咙里那些滚瓜烂熟的谎话，竟像被阳光晒化的雪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小狗妖，” 我垂下毛茸茸的脑袋，耳朵羞愧地贴在后颈上，声音细如蚊蚋，带着前所未有的尴尬和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坦诚。
“我现在……大概、可能、也许……是只小狗妖……” 声音越说越小，几乎埋进胸前的泥毛里。
短暂的沉默。
“噗嗤——”
一声清晰的、带着忍俊不禁意味的笑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我愕然抬头，只见狸花猫“狸”用它那毛茸茸的爪子捂住了嘴，碧绿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善意的笑意。
我红了脸，虽然毛发遮住了难以看出，但我能感觉到脸发烫得厉害。
“你……笑什么？”
此时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咕作响，让我尴尬的处境更上一层。
“跟我来吧。”狸停住笑容，招呼我。
“去哪？”
“找点吃的，再厉害的妖也会饿，也得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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