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清理得很干净，泥土。
我蹲下身，凑近那小小的入口，轻轻地唤道：“田鼠阿姨？您在里面吗？是我，灶喜。”
洞内安静了一瞬，随即传来几声细嫩的“吱吱”声和小爪子挠土的窸窣。
接着，田鼠阿姨那颗小小的、带着柔和目光的脑袋探了出来。她的小眼睛看清是我后，瞬间亮了起来，带着纯粹的喜悦。
“灶喜！灶喜你来了！快，快进来！只是……地方太小了，委屈你在洞口坐坐。”
她声音依旧清亮，透着浓浓的欢喜和一丝看到亲人般的安心。
我依言在洞口旁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
田鼠阿姨很快又钻出来，还费劲地拖着一片晒得半干、散发着清香的苔藓，放在我面前的石头上，又匆匆从洞里叼出一小把晒干的莓果核和几粒的草籽，堆在苔藓上。
“没什么好招待的……都是去年秋冬攒下的一点存货，别嫌弃。”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用前爪扒了扒那些“珍馐”，小小的身躯努力挺首。
我看着那堆在苔藓上的宝贝，眼眶有些发热。
它们对眼前这位母亲和她的孩子而言，是真正的生命保障。
“阿姨，您太客气了！你们安然无恙，我就比收到什么都开心！雪那么大，我真怕……”
“没事！没事！”田鼠阿姨连忙用爪子摆摆，小脑袋骄傲地昂起来，“我们田鼠过冬可是最有经验的！入冬前我就囤够了粮，洞口用碎草和泥巴堵得严实，里面也暖和着呢！你看，崽子们都活蹦乱跳的！”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洞里又传出小田鼠们追逐打闹的声响。
她那股蓬勃的生命力感染了我。我由衷地笑了：“那就好，太好了。”
田鼠阿姨放松下来，坐在洞口旁，小爪子熟练地梳理着胡须，眯着眼睛享受春日暖阳洒在背上的温度。
她的皮毛在阳光下发亮，虽然体型依旧小巧，但那神情充满了踏实的宁静。
她望着远处山峦上新发的嫩绿，轻轻叹了口气：“哎，看着这一代新芽抽出来，就感觉……这日子啊，像流水一样。我们这些打洞里过活的，命数短是老天爷定下的。阿姨我啊……大概也就剩下几年光阴了吧。”
这话来得突然，那平和的语气下却藏着不容置疑的自然法则。
我的心猛地一紧，刚才的高兴劲儿瞬间被一层薄薄的悲凉笼罩。
“阿姨！您别这么说！”我想安慰她，却发现言语在这亘古的生死规律面前如此苍白无力。
田鼠阿姨扭过头，小小的黑眼睛清澈地看着我，竟没有丝毫悲伤，反而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光芒，像是平静湖面上的月光。
“傻孩子，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她的声音轻缓，带着洞悉世事的从容，“田鼠的命就是这样啊。短暂，是短了些。可你看，”她用爪子指了指那个温暖、干净、飘出幼崽低语的洞口，“能安安稳稳地在这山里活一世，找到个舒服安全的住处，生儿育女，把几个小崽子都拉扯大，看着它们健健康康地出去安家……每一年春天都能嗅到新翻泥土的香气，秋天的落叶堆里打滚藏食过冬，冬天的雪花落在洞口的瞬间也觉得好看……这就够了呀。”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来表达那份最朴素的感悟。
“幸福？无憾？”她歪着头想了想，胡须抖动着，“对我这个地洞里打滚的小田鼠来说，幸福就是每天醒来，崽子们偎在我身边热乎乎的，洞口没有天敌的影子，嘴里嚼着够吃的存粮。无憾……嗯……”
她看向我，那双小眼睛里流淌着最澄澈、最坦然的光芒，“能把自己的日子踏踏实实过完，把该做的事儿都做好，没拖欠别人，也没委屈自个儿。活着的时候尽心尽力，走的时候也没什么非要带走、非要留下的牵挂和后悔。这不就是圆圆满满，就是……无憾了吗？”
春光融融，照在田鼠阿姨小小的、温顺的身影上，她背后是简陋却承载着一个母亲全部心血的洞穴，里面传来新生的、活泼的生命之声。
她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却在平静的水面下漾开一圈圈持续扩大的波纹。
那长久以来缠绕在心头的、关于猿精的惊悸，关于水下遗迹的不安，甚至更久远、更模糊的前世记忆……这些阴霾仿佛被这道质朴却强大的光穿透了。
一种奇异的力量从干涸的心底滋生出来。
不是山神那移山填海的神力，也不是体内仙丹带来的澎湃生机，而是如同脚下这刚刚解冻的土壤下，一株小草破开黑暗、拱出嫩芽时那种沉默而坚韧的生命力量。
尽心尽力，圆圆满满。
活着的时候踏踏实实，走的时候了无牵挂。
那些宏大的命运、未卜的前路带来的沉重，被一只洞窟小兽三言两语间轻轻拂去，露出底下那最简单、也最牢不可破的生命根基。
我看着那双在春光里坦然、明澈，没有丝毫对终点恐惧的小眼睛，胸中郁气一扫而空。
春日暖风拂过面颊，我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轻松舒畅的笑容。
“阿姨，我明白了。” 我伸出手，摊开手掌，让暖融融的阳光落在掌心，感受着泥土深处酝酿的生机。
“真的……谢谢你。”
田鼠阿姨似乎也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满足地打了个小哈欠，胡须抖动着：“明白就好啦。你们本事大，路还长着呢！别被我们这些小东西的事情绊住脚步，放心大胆地往前走就是了。”
她站起身，轻盈地跳回洞口，回头朝我抖了抖尾巴尖：“灶喜啊，快回去吧，家里还有人等着你呢。春天来了，都是好日子！”
我目送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那个充满温馨与坚韧气息的地洞深处，心头一片通明澄澈。
拍拍衣襟上沾着的几点新泥，我站起身，步履沉稳地走下小坡。
身后，是冬日的残骸与田鼠一家的安然。前方，春光洒满回家的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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