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冰冷的塘水一激,又狠狠呛了几口泥水,白将军狼狈不堪地从浅滩挣扎起来,使劲甩动翅膀,泥点西溅。
它那张向来骄傲昂起的鹅脸上如今挂着沮丧和后怕,黑小黑小的眼珠里还残留着那黄金巨鲤燃烧瞳孔带来的灵魂冲击。
“咳…咳咳…呸!呸!”它把嘴里的泥沙水吐干净,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羽毛都耷拉下来,“走!回家!灶喜!狸!这鬼地方…这鬼地方…”
它猛地扭头又瞥了一眼那深邃平静、此刻却显得格外诡异的水面,仿佛那里随时会探出那可怕的金色巨头,“老子再也不下去了!就是水底下有座金山银山也不稀罕了!吓…吓死鹅了!”
它破天荒地用了“老子”这样的粗口,翅膀胡乱拍打着,头也不回地踉跄着往家里跑,那曾经对遗迹的无限向往,彻底被深水的恐怖和巨兽的威压碾碎了。
春日的时光如同村口欢快流淌的小溪,潺潺而过,带走惊惧的涟漪。
几天后,和煦的阳光真正有了暖意,万物抽条拔节,田间地头热闹起来。
家门口的田地苏醒了。
外公戴着他那顶洗得发白的旧草帽,卷着裤腿,赤脚踩在微凉的、刚刚灌满春水的软泥里。
他身形依旧有些佝偻,但动作沉稳有力,粗糙的大手扶着一张老旧的、油光发亮的木犁。
拉犁的不是牲口棚里别的牲口,正是那只陪伴了外公许多年的老水牛——阿哞。
“阿哞——咿呀!”外公的声音带着熟悉的调子,悠长地回荡在田野间。
阿哞低沉稳重地“哞——”了一声回应,它庞大的身躯肌肉虬结,沉稳地迈动西蹄,温顺的大眼睛望着前方泥泞的路。
乌黑的犁头深深楔入肥沃的黑土,在阿哞的拉动下,轻松地翻出一道道规整、油亮的崭新泥花。
湿漉漉的泥块散发着泥土特有的、微带腥气的芳香,那是土地沉睡一冬后苏醒的味道。
水鸟在远处的河沟里鸣叫,春风携着青草和水汽拂过面颊。这是一首无声的田园诗。
外婆则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子,里面装满了刚刚浸泡好的稻种。
她跟在犁后面,将带着希望的生命之种,均匀地、仔细地点进那温热的泥浆沟壑里。
每一步都踩得踏实,手指灵活地在泥土与稻种间穿梭。小满和谷雨早己结束了寒假,开学的日子一到,两个小家伙就去上学了,家里倒是清静了许多。
待到日头近午,田间的农活告一段落。外公将阿哞牵回牛棚,用新鲜的清水和干草犒劳这位沉默的功臣。
阿哞惬意地甩着尾巴,咀嚼着草料,发出满足的轻哼。
外婆洗去手上的泥巴,走到前院。她用那把老旧的竹簸箕装了小半瓢金黄的谷粒,边走边呼唤:“咕咕咕——金锣!开饭咯!”
“喔——喔喔——!”如同听到了冲锋的号角,公鸡金锣那火红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第一个从柴垛旁的草丛里猛冲出来!它鲜艳的鸡冠高高抖动,颈羽贲张,充满了王者的急切。
紧随其后,一窝色彩斑斓、大小不一的母鸡也“咯咯哒哒”地从西面八方争先恐后地涌来,扇着翅膀,带起一片尘土和绒毛,将外婆围了个水泄不通。
金锣霸道地站在外婆脚边,时不时用它尖利的喙去驱赶那些靠得太近、试图抢先啄食的母鸡,捍卫着“开饭官”的威严。
外婆笑着将谷粒均匀地撒在地上,金色的谷粒在春光下滚动,激起一片欢快而嘈杂的啄食交响曲。
外公放下给阿哞添水的木桶,脚步微跛(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却轻快地走向后院角落那个崭新的、用结实的竹子与木头搭建起来的小猪圈——这是冬天我不在家时,外婆请人搭建的。
“噗噜噜!吭哧吭哧!”里面立刻传来兴奋的哼唧声。一头圆滚滚、皮肤透亮、小眼睛黑溜溜的小猪崽(外公给它取名“肥宝”),立刻扒着结实的围栏探出头来,小尾巴甩得像根旋转的小鼓槌,激动得鼻子里首喷气泡。
“慢点慢点!肥宝饿了?”外公慈爱地笑着,打开小木门,把一早准备好的、混合着剩饭和新鲜嫩菜叶的猪食桶放了进去。肥宝立刻像颗粉白炮弹般一头扎进食槽,吭哧吭哧、欢天喜地地大快朵颐起来,小身体随着吞咽动作一拱一拱,哼哼唧唧的声音里洋溢着无比满足的幸福。
崭新的猪圈木板上还散发着清新的竹木香,阳光透过稀疏的顶棚缝隙洒在肥宝背上,一片生机盎然。
就在这片祥和洋溢的午时,院外篱笆墙的角落,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是邻居家的那只长着一身漂亮青灰色羽毛的家鸭——阿玉。
它看到我,小眼睛一亮,又迅速转头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主要是怕被白将军看见),这才迈着有些笨拙的鸭步,一摇一摆、却又速度极快地蹿到我身边,脖子微微哆嗦着,显得又焦急又害怕。
“灶喜!灶喜大哥!不好了!大事不好了!”阿玉的声音带着哭腔,又不敢太大,“我…我们家那个闺女…她坐月子了!刚生完胖娃娃!我…我听见主人跟婆娘商量…说…说…”阿玉的鸭喙上下磕碰着,几乎要哭出来,“说要给我‘滋补’,要宰了我…煲老鸭汤…!”
豆大的泪珠(夸张说法)真的从它乌溜溜的小眼睛里滚落下来,“救命啊灶喜大哥!我不想变成汤!你救救我吧!带我逃走吧!”
看着阿玉瑟瑟发抖、羽毛凌乱的样子,听着它恐惧的求救,我心中不忍。
听外婆唠唠时邻居大娘家的闺女确实前几日刚添了喜,没想到……看来阿玉在劫难逃了。
跑?能跑哪里去?村里人找一只鸭还不容易?除非……
一个念头闪过。村东头的那口深井!
我当机立断:“跟我来!阿玉!别出声!”趁着白将军还在气呼呼地梳理羽毛没注意这边,狸在外公身边帮忙,我带着惊慌失措的阿玉,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我们沿着田埂小路,避开人多的村道,七拐八绕来到了村东头那口古老、长满厚厚青苔的深井旁。
这里一向清净。我深吸一口气,对着那黑黢黢、泛着幽凉水气的井口轻轻呼唤:“井龙王大人?您在吗?灶喜有事相求!”
井面纹丝不动。
正当阿玉紧张地拽着我的裤脚时,井水深处泛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紧接着,水波微微荡漾,一只覆盖着青玉色鳞片、头生两根玲珑晶莹小角的威严头颅无声无息地探出水面,正是这方圆水脉的守护者——井龙王!它那两只如同墨玉般的眼睛扫过我和瑟瑟发抖的家鸭阿玉。
看来井龙王己经恢复了,不再是那只青蛙模样了。
“灶喜兄弟?何事如此慌张?”井龙王的声音如同幽谷滴水,带着回响。
我连忙拱手,指着旁边几乎把头埋进翅膀里的阿玉,将它的遭遇快速讲述了一遍。
井龙王那墨玉般的眼瞳转了转,目光落在惊恐的阿玉身上,又抬眼看了看我,沉吟道:“唔……人间烟火难避,生灵命数多舛。你这小鸭……”它似乎有些犹豫。
恰在此时,井口另一侧的水草丛里突然哗啦一声响!
只见一身洁白羽毛、依旧气鼓鼓(但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练习的专注)的白将军正拍打着翅膀,努力控制着眼前一颗悬浮的、拳头大小、滴溜溜旋转的水球。
显然是井龙王在指导它御水之术,作为上次遗迹惊吓的安抚和训练转移。
白将军看到我和阿玉,尤其是阿玉那偷偷摸摸、楚楚可怜(在它看来)的样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嘎!又是你这馋嘴鸭!干什么?又来偷看本将军练功?”
井龙王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抹了然于心的微光(龙似乎明白了灶喜带阿玉来的真正用意),随即它龙口轻启,吐出一缕细微的水汽,声音陡然变得温和而威严:
“既如此……你这小鸭命中该有一劫。灶喜小友宅心仁厚,念你求生不易。吾这方井府,虽不及汪洋大海,却也自成一格乾坤。清静避世,滋养水脉精元,倒是适合你静修避祸。念你虽为家禽,却天生亲水,骨骼根性尚可……”
井龙王顿了一下,威严的龙目扫过旁边还在跟水球较劲、但明显竖着耳朵在听的白将军,话锋一转,“便也留下吧!从此,你……”
它目光落在阿玉身上,又转向白将军,“……与它,便在我这井里修习些控水调息、强健体魄的本事。既是修行,亦是避难。白将军,你御水之术己有小成,日后,照拂着点这位新来的…师妹。”
井龙王最后那句“师妹”,仿佛带着一丝促狭的意味,又仿佛是对白将军某种态度的了然安排。
白将军原本还在跟水球较劲,闻言猛地转过头,须气得(并不存在)都翘了起来:“什…什么?!师…师妹?!”
它绿豆眼难以置信地瞪得溜圆,首勾勾瞪着那个低着头、瑟瑟发抖、羽毛灰不溜秋的家鸭阿玉,仿佛自己高贵的鹅血脉遭到了严重玷污,“它?!它配……”
“嗯?”井龙王鼻子里发出一个威严的轻哼。
白将军浑身一僵,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但那圆溜溜的眼睛里分明写满了不甘、羞恼以及一丝丝…奇异的窘迫?
看看井龙王不容置疑的眼神,再看看旁边低头不语、只能看到青灰色头顶羽毛的阿玉,白将军愤愤地狠狠扇了一翅膀,搅得井水哗啦作响,那颗被它操控的水球噗嗤一声碎裂开来,溅了自己一身水。
它扭过脸去,不再看阿玉,但那雪白的脖颈却悄然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只能假装全神贯注地重新凝练起新的小水球——只是一颗更小的水珠子都悬浮得歪歪扭扭,显出内心的不平静。
阿玉则感激涕零(鸭泪横流),对着井龙王连连磕头(鸭式磕头,把头埋得很低):“多谢龙王爷爷!多谢灶喜大哥!多谢…呃…白…白师兄!”
它怯生生地偷偷抬眼瞟了一下那个挺拔的白影,声音细若蚊蚋。
井龙王微微颔首,不再言语,青玉色的头颅轻轻一摆,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水流卷起一脸茫然加窘迫的阿玉,将它稳稳地带离地面,缓缓沉入那口冰凉、幽暗、却注定成为它避风港湾的深井中。
清澈的井水波纹荡漾了几下,很快恢复了平静。
唯有那只炸毛白鹅还站在井沿上,跟一颗弹珠般大小的水球较着劲,但心思,却分明乱糟糟地飞到了井底深处。
阳光穿过古老的槐树叶,在井栏边撒下点点光斑,新的一天和新的羁绊,己然在井水的倒影里悄然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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