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黄喷吐的烈风几乎撕裂我的皮毛，裹挟着我和狸在漆黑的山林间亡命飞掠。
然而，比寒风更刺骨的是这天地骤然失控的剧变。
原本只是暮春微凉的夜，却在山神陨落的刹那，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寒流蛮横地覆盖。天空不是阴云密布的下雪前兆，而是像一块被骤然冻裂的巨大琉璃，毫无征兆地从中倾泻下冰冷的碎琼乱玉！
大雪疯狂地砸落，那不是温柔的冬雪，更像是九天之上哀恸的眼泪化作了沉重的冰矛。
厚厚的雪层瞬间覆盖了刚刚萌芽的嫩草，压垮了含苞欲绽的野花，天地间唯余一片绝望的死白和刺骨的轰鸣。
“山神…陨落了……” 乘黄的声音沉重得仿佛拖着千钧山石，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寒风，充满了一种失重般的茫然与恐惧。
“他是此间山岳魂魄之所系，更是掌控地脉灵气、梳理西时轮转的枢纽！他一去，维系这片山林的天地法理瞬间崩裂！” 他艰难地在足以淹没腿根的深雪里跋涉，原本迅捷的黄风此刻也显得滞涩无比。
“那个蠢猿？！他懂什么？只晓得用蛮力砸断灵脉，毁坏山形！指望他去抚平地脉暴走、调和五行之气？无异于痴人说梦！这等夺天地之造化的神职…岂是蛮力可以担当的？！”
风雪呛得我无法呼吸，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山神消散前引动气根的盘虬之音，眼前却只剩下狂风暴雪肆虐下万物迅速凋零的死寂。
我不甘地回头，望向千岁古树的方向——那曾经庇佑万灵、承载着山神伟力的巨树华盖，在暴风雪和远处九道庞大银焰尾影的交织下，显得那么脆弱渺小。
“九尾…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被风雪吞噬了大半。
乘黄借着风力猛地卷起一团雪块砸向一棵因不堪积雪重负而发出痛苦呻吟的老松，那树干上崩裂的纹路仿佛大地的伤口：“祸根在天上！天庭的追兵锋镝首指人间！九尾神狐即便逃到了这僻壤之处，又如何能真正安心？她日夜惊惧的就是暴露行藏！而山神…”
乘黄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愤，“他是天庭正统敕封的山神，是这片天地的‘耳目’！在九尾眼中，他就是一颗悬在头顶、随时会向天庭射出信号的危星！她岂能容他？！所以她要借刀杀人，要在那‘名正言顺’的山神大会上，在那众目睽睽之下，用猿精那肮脏的拳头，抢先一步彻底掐灭这簇火焰，摧毁这枚‘眼’！”
他狠狠啐了一口，风雪中那点唾沫瞬间结冰砸落。
“就因为这没影的猜忌？！”愤怒的火烧灼着我的肺腑，“山神他根本不会……”
“不会？也许不会！”乘黄厉声打断，他庞大的身躯在风雪中显得格外苍凉，“但九尾敢赌吗？祂不敢！祂活了万载，精于算计，祂要的是绝对掌控下的苟且偷生，绝不容许半分不安！所以祂出手了，快！准！狠！绝！”
他的黄毛被冰晶覆盖，像披了层冰甲，绝望地咆哮，“报复？痴心妄想！你以为我们是谁？集全山妖类之力？在那种俯瞰万古、执掌灭世神威的存在面前，不过是风中残烛，九尾只需一条尾巴扫过，便是灰飞烟灭！这片山川…就要被这失序的冰雪永困了！”
风雪如同狂怒的巨兽，吞噬着一切生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我怀里的狸动了动。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冻得发抖，反而以一种异常沉静的姿势抬起了头。
他金色的瞳孔映着漫天的死寂飞雪，那雪光落在他眼中，仿佛被无形的壁垒阻隔，未能冻结分毫，反而透出一种源自更深处的、灵魂层面的冰冷探询。他的声音很轻，像一片最锋利的雪花划过冰面：
“乘黄前辈……山神大人……消散的时候…… 为什么天地精华所凝的山神内丹……连一丝灵光都不曾显现？”
这个问题，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雷霆，狠狠地劈在乘黄的心头，将他所有的悲愤与绝望都劈得粉碎，只剩下更深处那痛彻骨髓的哀伤！
狂奔的身形戛然而止！
乘黄的身躯猛地钉死在一棵布满狰狞冰棱、几乎完全被冻僵的千年古松下。
他粗重地喘息着，喷出的气息瞬间在冰冷的树干上凝成厚霜。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总是带着睿智与机敏的眼眸，此刻燃烧着炼狱般的痛苦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死死盯住狸那张困惑又纯净的脸，目光仿佛穿透了狸的血肉，首抵其灵魂核心最深处那片被尘封的、浩瀚的山脉虚影。
他沉重的身躯似乎承担着整座失去主人的大山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从冻结的心脏中硬生生挖出来的冰坨，带着撕裂般的血腥气：
“因为…… 他从来就不是你们看到的那个‘完整’的他了！”
他的爪子深深抠进被冰封得如岩石般坚硬的树皮，那冻僵的木头竟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很久……很久以前……” 乘黄的声音嘶哑得如同垂死的巨兽在呜咽，“ ‘他’…真正的山岳核心…就己经预见了这一天的降临。他看见毁灭的阴影，看见无可逃脱的劫。为了……守护他所珍视的一切……”
乘黄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巨大的悲伤几乎将他压垮，“他……做出了一个足以撕裂自身存在、万古未有的决绝选择！将支撑着这方天地的本源之‘我’……一分为二！”
风雪更狂了，在古松间凄厉呼号，仿佛群山都在为这残酷的真相悲鸣。
乘黄缓缓抬起沉重如山的巨爪，爪尖那点几乎被冻结的灵光，颤抖地、最终却无比清晰地指向了狸的胸口！
“一半……化作了你们眼中，那个执掌山岳权柄、凝聚万千草木精气、神力浩瀚无垠、以金雕之姿镇守此方乾坤的‘山神之躯’！他承受了神职的重担，享受着香火的供奉，也……背负了最终陨落的宿命！”
他的声音充满了对那崇高牺牲的无尽敬仰与哀悼。
紧接着，他的目光如融化的雪水般，无比复杂、无比心痛地流泻向狸：
“而另一半，剥离了所有的神权、所有的力量、甚至是关于‘自己’本质的全部记忆……化作了一个看似平凡、扎根于这方水土，却也因此终生无法触及半分法力妖术的存在——就是你！‘狸’！”
风雪怒号！天地皆白！万物仿佛都在同一瞬间凝固！
狸那双骤然睁大的金色瞳孔中，暴雪狂澜骤然停息。
不是风停了，而是在那灵魂深处爆开的、足以重塑整个认知世界的惊雷前，外界的风暴显得如此渺小。
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膛深处，那枚沉寂了无数春秋、此刻却突然开始疯狂震颤、搏动、灼热得如同地心熔岩的……
山神的另一个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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