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纪年,玄枵月,虚日
心情像是被裹在凉透了的云絮里,又沉又闷。
南天门的风是恒温的,可吹在甲胄上,总透着股洗不掉的凉气。
这里太静了,静得能听见云流动的声音,静得让下界那些嘈杂热闹的回忆,总在夜里找上门来。
镇岳元帅发的那本玉册后面被我偷偷划拉了几页空白,成了我的日记。
笔尖划过冰凉玉页的感觉,是此刻唯一的慰藉,仿佛在跟远方的谁絮叨。
今日值守记事:
辰时: 依旧是西柱下,依旧是王福禄和郑板首。
王福禄的眼睛像耗子一样到处溜,郑板首挺得像西柱旁那块“肃静”碑的复制品。
镇岳元帅照例咆哮了一圈后回殿消食(据说又吃了十斤天河龙鲤)。
王福禄贼兮兮地压低嗓子:“哎,听说了吗?雷部那位黑面煞神,前几日在瑶池宴上,趁王母娘娘不注意,偷偷给他家雷兽多喂了一粒九转金丹!结果那畜生撑得在雷霆海打了一宿的嗝,电闪雷鸣的,搅得整个雷城都亮了!听说正被罚扫整个雷部的震天鼓,要把鼓皮擦得能映出他自个儿的黑脸才罢休!”
郑板首重重咳嗽一声,板着脸道:“妄议上仙,当心元帅让你擦‘肃静’碑!”
午后换班,另一位巡查使路过,带来了更劲爆的:“惊天大料!听说是月老府那个管红线簿的小仙娥传出来的——披香殿那位素来端庄的奉香仙子,最近老在值夜时,偷偷往天河下游那片‘沉星汀’跑。那里水气重,仙气稀,她去干嘛?嘿嘿……有人瞥见司水仙宫那位俊俏的‘捧砚使’也在那儿‘对月抒怀’呢!可惜那晚月光暗,看不清……啧!”
王福禄听得抓耳挠腮,口水都要流下来。我也竖起了耳朵,这可比下界说书先生讲得好听多了。
只是听着听着,心里却更空了,神仙的谈情说爱,也与凡人、精怪无异,都是一地鸡毛和小心思。
巳时末: 天门禁制微澜,两道身影踏云而至。
光华内敛,却令周遭云气都俯首称臣。是皓月仙君与星河仙君!他们并非路过,目光首接落在了我身上。
* 皓月仙君依旧是那副清风霁月的淡笑,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似乎在我身上那件辟邪甲上停顿了一瞬,轻声道:“小家伙,看来未负这身甲胄。守门亦有道,莫要荒废了。” 他的笑容温和依旧,但比起下界初见时的兴致盎然,如今眼底深处更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是被玉帝打发后心有不甘的余韵么?这守门的职分,果然阻隔了许多。
星河仙君神情淡漠如恒古冰原,他的目光锐利如实质,仿佛能穿透甲胄看到我体内那依旧蠢动的九尾道胎之力。
他未发一言,只是微微颔首,那点头的幅度几乎微不可察,随即目光便投向天门深处。
星河仙君更像一把冰冷的尺子,衡量着我的存在是否稳固,是否符合天庭预设的“安稳”轨迹。
两位仙君如同巡视领地一般略作停留,便化作流光没入天门深处。
王福禄激动得差点跪下去,郑板首也绷得更首了。
而我,心里只有些微的波澜——他们还记得我,却又被天规所缚。
这算是……关心么?似乎也谈不上。更像是路过确认一下收押的“物品”是否安好。
午时三刻, 值守中最“麻烦”的事——登记一个刚刚凭借些许功德、由妖身艰难晋为“小仙籍”的妖仙。
此人鸟头人身,身披一件金光闪闪却质地粗糙的羽衣,神态倨傲异常,眼睛几乎长在头顶上。
一靠近,一股子还未褪尽的腥臊妖气和急于显摆的仙灵气混合着扑面而来。
鸟头仙君(他自称)不耐烦地将一份墨迹未干的玉碟甩到我的玉册上,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快些登记!墨迹什么?!新晋仙班,自领天河灵池灌溉仙植之职!尔等小小巡查使,莫耽误本仙君时辰!”
语气尖酸刻薄。王福禄谄媚地想去接玉碟,被他嫌恶地避开。郑板首皱了皱眉。
我默不作声地接过,正要将他的信息录入玉册(仙籍名称:金羽真人;职位:天河灵圃小执事)。
指尖刚触碰到玉册,那鸟头仙君却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我和旁边的天兵都听清:“嗤,披了张神仙皮子,不还是个看门狗?听说还有些‘奇遇’?到头来还不是跟本仙一样,在这天门下吃灰!”
他狭长的鸟眼在我腰间的“巡”字牌上一扫,鄙夷之色更浓,昂着脖子踏进了天门禁制允许他通行的通道,留下一个金光耀眼又俗不可耐的背影。
胸腔里像是堵了一块寒冰,并非怒意,而是一种深刻的悲凉和无奈。是的,在南天门,无论是我这个手握九尾道胎的“异类”,还是这个刚刚晋仙的“新贵”,在那些真正的大能眼中,大抵都只是……看门狗罢了。
曾经在千岁山快意恩仇,守护一方生灵的日子,恍如隔世。
日落时分。
倚着冰冷的西柱基石坐下,今日的“公务”算是了了。
辟邪甲的凉意透入脊背。霞光如锦,染红了半边天,也染红了那巨大的天门金柱。这色彩绚烂夺目,却偏偏是冷的。
目光不由自主地穿透那片光怪陆离,投向虚空,那里,该是日落西沉的时候了吧?
外公佝偻着背在院子里喂鸡的背影,外婆倚在门框上呼唤我那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
金锣那雄赳赳的大公鸡一定又在为了一粒谷子追得小母鸡们满院飞了,它那嘹亮的嗓门定要震得屋檐灰落。
“外公外婆,我……在天上当差了,很好……” 玉笔在冰凉的玉页上颤抖着写下几个字,又被用力抹去。
无边的愧疚和思念像潮水,几乎将我淹没。
*小满那永远活力西射的笑脸,咋咋呼呼讲着大学里新鲜事的样子,总能把所有沉闷驱散。
谷雨那家伙,表面上冷若冰霜,却总在我晚归时,悄无声息地在厨房灶台上留下一碗温热的粥。
他俩平时斗嘴时互不相让的样子,此刻想来竟是如此鲜活、如此令人心头发暖。
乘黄那温润中带着无限智慧的金色眼眸,此刻是否在某个角落眺望星空?
还记得我吗?狸那温暖蓬松、带着阳光晒过谷堆般好闻的毛发触感,还有它偶尔流露出的、远超过一只普通狸猫的沉稳与通透。
“忘了我吧,别担心……”
这念头一起,心就像被针扎了一下——即使他们还记得,又如何?早己是云泥之隔,连传句话都成了奢望。
玄清子,他身上的药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在风雪夜推开院门时他那惊喜的笑容,听我诉说九尾灾祸时的凝重与决心……
“玄清子,山下百姓……都平安了吧?师父青岩……后来可有再作妖?抱歉,不能再一起喝茶论道了……”
他那么聪明,会不会在某个瞬间,突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明明发生过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井底的阿玉,一定还是那样温顺娴静,默默跟在白将军身后。
而那位沉迷向井龙王学习水法、一心想追上雪姑娘步伐的白将军,不知练得怎么样了?他的“御水术”可曾练出一丝气势?
那只优雅冷漠的白天鹅“雪姑娘”,是否己飞回某个更广阔的湖泊,依然从不知晓有一只家鹅倾慕的目光曾日日追随?
这点天真又执拗的痴情,在这冰冷的天庭想起来,竟成了唯一能让我嘴角稍弯的暖意。
还有田鼠阿姨,她领养的那五个小崽子是否长大了,田鼠阿姨年纪也大了,不知道……
山神, 想起他教导我控天术时,指尖缠绕的清风,还有那如同承载了日月光华的温柔笑靥。
他的陨落,带来的远不止是山崩地裂……
“您教我聆听风的声音,如今我站在天界之巅,风却再也无法告诉我,您在沉睡前……是否安详。”
悲伤厚重如铅云,沉甸甸压在心头。
他的死,是一切痛苦流转的起点,而这份痛,在这高高的天庭上,竟找不到一滴可供它流淌的泉源。
只能深深埋在这青金甲胄之下,伴着霞光,随日月流转。
镇岳元帅的咆哮又在殿门口响起,大约又在催促哪个倒霉蛋去擦那块永远会脏的“肃静”碑了。
合上玉册(日记),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坚硬的玉页。天上的星光渐次亮起,璀璨夺目,却冰冷得无法取暖。
天庭又一夜开始了。而我,只是南天门下一座披甲的碑,脚下生根,无法挪动半步,只能透过这万丈高空,遥祭散落在人间的所有暖意与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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