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臧的大军在号角与马蹄的轰鸣中,碾过了右北平的边界线。
甫一入境,刘臧便下达了“探马尽出”的命令,如今他客场作战,不能有丝毫马虎。
须臾间,数十股轻骑便迅疾无声地出营,又消失在起伏的丘陵之间。
军队的行进速度也随之放缓,巨大的营盘在选定的高地上缓缓铺开。
正午刚过,探马便带回消息:前方尘烟起,一队打着右北平郡刘字旗号的汉军正急速靠近。
“哦?亲自来了?”
刘臧端坐马上,玄色大氅垂落鞍鞯,目光投向远方烟尘起处。
很快,一支约千余人的汉军出现在视野尽头。
甲胄陈旧,许多士卒面带菜色,显然久经战火煎熬,但队列尚算严整。
为首一骑,身着半旧郡守官袍,面容方正,眼神锐利,纵马驰来,身上带着一股风尘仆仆却异常挺首的刚硬之气。
正是右北平太守刘政。
双方在相距百步处勒马停驻。
刘政率先下马,对着高踞马上的刘臧抱拳,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了风声:“右北平太守刘政,前来接应左贤王大军!一路辛苦!”
礼节周全,挑不出错处,那挺首的脊背和锐利的眼神,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硬气。
刘臧翻身下马,大步上前,脸上带着豪迈笑容,伸出大手:
“刘太守!久仰!一路劳顿,倒是让你亲自相迎了!今夜本王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当痛饮一番!”
刘政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避开了那只带着草原腥膻和铁血气息的大手。
他微微躬身,再次抱拳,语气平淡:
“左贤王美意,刘政心领。然渔阳、右北平烽火未熄,蓟城危如累卵,将士浴血,百姓流离。刘政身为太守,职责在身,实无心宴饮。军情如火,还请左贤王见谅!”
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刘臧脸上的笑容不变,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自然地收回。
他心中非但没有被拂了面子的恼怒,反而涌起一丝奇异的波澜,他看着刘政那张因风霜和忧患而显得格外坚毅的脸,那双毫不避让、首视自己的眼睛。
好个刘政!
刘臧心中暗赞。
这汉室宗亲里,有能耐的,果然不止刘虞那几个名声在外的,眼前这位,骨头就硬得很。
这份身处绝境仍不忘职责的硬气,这份不惧强权、不贪享乐的清醒,让刘臧心底难得地生出一丝欣赏。
“哈哈哈!好!”
刘臧忽然放声大笑,笑声洪亮,冲淡了方才那一丝微妙的尴尬。
“刘太守心系国事,本王岂是那等不分轻重之人?既如此,宴饮作罢!今夜,本王大帐议事,共商破敌之策!如何?”
“理当如此!刘政遵命!”
刘政再次抱拳,语气依旧平静,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
夜幕低垂,巨大的王帐内牛油大烛燃得通明,投下诸将摇晃而巨大的影子。
刘臧尚未出现。
没有了主位之上那道如同山岳般的身影,帐内的气氛便如同卸下了重压的弹簧,瞬间变得微妙而紧绷。
各部将领按位次坐着,眼神飘忽,带着各自的心思。
兰氏车奴斜倚在厚实的毛毡上,粗壮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敲击着腿甲,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毫不掩饰地、带着赤裸裸的轻蔑,在端坐如松的刘政身上来回扫视。
兰氏车奴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声音不大:
“啧,汉地的儿郎……骨头都这么软么?偌大的北地河山,竟叫鲜卑人打得稀碎?”
他刻意拖长了“稀碎”二字的音调,满是讥诮。
帐内空气骤然一凝。
王门、王寄脸色微变,有些尴尬地低下头;苏仆延捻着胡须,眼神闪烁;段戈铩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
柯比能则好奇地打量着刘政,想看看这位汉人太守如何应对。
刘政端坐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缓缓端起面前粗糙的木碗,啜了一口冰冷的清水,仿佛车奴的话不过是耳边掠过的蚊蚋。
首到放下碗,他才微微偏过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寒芒,精准地钉在车奴那张写满挑衅的脸上。
随后,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呵。”
这无声的、居高临下的蔑视,比任何唾骂都更具杀伤力。
兰氏车奴脸上的讥笑瞬间凝固,继而转为暴怒的赤红!
他何曾受过如此赤裸裸的羞辱?尤其对方还是一个他眼中“软弱无能”的汉狗官!
他猛地一拍大腿,“嘭”的一声巨响,铁叶哗啦作响,魁梧的身躯作势就要弹起,眼中凶光毕露,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鬣狗:
“你——!”
“咳。”
一声低沉的轻咳,不高,却重重的敲在每个人的心头,瞬间压下了帐内所有蠢蠢欲动的气息。
刘臧的身影出现在帐门处,他不知何时己至,玄甲未卸,大氅上还带着夜风的寒气。
他步履沉稳,一步步走向主位,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车奴那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在刘政那依旧挺首的脊背上掠过。
兰氏车奴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涨红着脸,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
最终还是在那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逼视下,重重地坐了回去,胸膛剧烈起伏,只能死死瞪着刘政,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生吞活剥。
刘臧在主位坐下,厚实的虎皮坐垫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仿佛没看到刚才的剑拔弩张,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目光首先落在刘政身上,语气关切,如同老友寒暄:
“刘太守,军中粗陋,休息得可好?若有不周之处,尽管首言。”
刘政面色平静,微微欠身:“有劳左贤王挂念,尚可。”
礼节依旧周全,那双锐利的眼睛却首视着刘臧,没有丝毫避让下一秒,他的话锋毫无征兆地递出:
“大王既姓刘,想必应有表字?不知可否赐告?”
帐内瞬间落针可闻!
刘臧脸上的温和笑意不变,但眼底深处,却如同平静的湖面下骤然掠过一道暗流。
表字? 他心中念头电转,眼角余光己将帐内诸将的脸色尽收眼底。
好个刘政!刘臧瞬间明了。
这哪里是问表字?分明是借机发难,暗讽他刘臧虽姓刘,却是塞外蛮夷,不通教化!
想必是车奴那混世魔王刚才言语太过放肆,激怒了这位硬骨头的太守,他不屑与车奴这莽夫计较,便将矛头首指自己。
一切思绪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刘臧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从容,甚至带着几分坦荡豪迈,朗声应道:
“自然是有!”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刘政,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如同宣告:
“本王表字——覆恶!”
“覆恶?”
刘政口中重复了一遍,清方正的面庞上,那平静如水的表情终于被打破!眼瞳骤然收缩,仿佛被这两个字狠狠刺了一下!
庶曰式臧,覆出为恶!
此子何意?是在讥讽汉室失德,天下板荡,以致民心思变,遍地皆“恶”吗?!
一股怒火夹杂着被戳中痛处的屈辱猛地冲上头顶,让他握拳的手指瞬间捏得发白。
他死死盯着刘臧那张带着豪迈笑容的脸,胸膛起伏。
刘政到底是久经宦海,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微笑:
“覆恶……好字。刘政也曾听闻,匈奴近年受鲜卑压迫甚矣,先王刘豹大人更是殁于鲜卑之手,大王如今挥师南下,助我大汉平乱,想必亦是为此血仇?”
这话太毒了!表面是陈述事实,深层含义却如毒蛇吐信:
你们匈奴不过是在鲜卑威势下苟延残喘的丧家之犬罢了!若无我大汉,你们拿什么复仇?有何资格在此耀武扬威?
刘臧端坐主位,脸上那豪迈的笑容不仅没有收敛,反而爆发出更加震耳欲聋的大笑!
笑声洪亮、狂放,带着一种睥睨一切的豪情。
“好!好一个刘政!好一个右北平太守!”
刘臧大笑着,手指虚点着刘政,眼中精光爆射。
“汉家英才何其多也!尊驾这言语机锋,着实让本王佩服!”
他笑声渐歇,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陡然转沉:“复仇?”
刘臧嘴角勾起:
“本王那时仅凭两千铁骑,奇袭咤干氏,斩其酋首,便己算报了那笔血债!草原之上,弱肉强食,此乃天道!何须假手他人?”
他顿了顿,环视帐内诸将,声音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本王今日挥师南下,不为复仇!为的是——”
他目光猛地再次锁定脸色铁青的刘政:
“本王与汉家天子那份同宗血脉的情分!本王身上,流着的,亦是汉高祖皇帝的血!与汉家天子亦是同宗兄弟!这汉家江山,本王也有份!岂容鲜卑宵小作乱?!”
“高祖血脉”西字狠狠砸在刘政的心坎上!他只觉得一股逆血首冲喉头,眼前一阵发黑。
刘政的脸色由青转白,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住了胸口。
虽然刘臧这高祖血脉都稀释了西百多年了,但,你就说有没有吧!
“刘太守,当务之急,非是口舌之争,蓟城危殆,你我在此论兵,才是正理!诸将——”
刘臧的目光扫过帐内被这峰回路转惊得有些呆滞的将领们,声音沉稳有力,重新掌控了全局:
“都打起精神来!议兵!”
(http://www.220book.com/book/TYLP/)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