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昭那声悲怆的叹息,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并未熄灭堂下燃烧的死志,反而激起了更猛烈、更绝望的火焰。震耳欲聋的“共赴黄泉”声浪,裹挟着血腥与金汁的恶臭,一次次撞击着衙署摇摇欲坠的梁柱,也一次次撞击着郝昭濒临破碎的心防。他眼前一片模糊,韩德赤红的双眼、断臂军侯捶打胸膛溅出的血点、门板上老卒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这些画面交织旋转,最终都化为沉甸甸的铅块,压得他灵魂都在哀鸣。
“好……”郝昭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淹没在狂热的声浪里。他抬起颤抖的手,示意众人安静。这一次,无需暴喝,那手上承载的千钧重负仿佛有了实质,竟让喧嚣渐渐平息,只余下粗重的喘息和伤者压抑的呻吟。他环视着每一张写满决绝的脸庞,目光最终落在韩德身上。
“韩德,”郝昭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扶我出去。”
韩德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猛地站起,大步上前,用他强健的臂膀稳稳搀扶住郝昭。他能感觉到将军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并非恐惧,而是心力交瘁的虚脱。
郝昭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天地间最后一丝力量,挺首了那伤痕累累的脊梁。他不再看堂下众人,目光穿透沉重的木门,投向衙署之外那片被秋雨笼罩的、死寂的废墟。在韩德的搀扶下,他迈出了第一步,步履沉重,甲叶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穿过鸦雀无声的人群。所过之处,士兵们自发地让开一条狭窄的通道,他们眼中的狂热并未褪去,却多了一层更深的、近乎殉道般的凝重。无数道目光追随着那个移动的身影,那是他们精神最后的支柱,即将走向注定的终点。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之上。冰冷的雨丝被风卷着,从破损的窗棂缝隙钻入,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郝昭的脚步在通往衙署最高角楼的石阶前停住了。他抬头,望向那狭窄的、如同深渊入口的楼梯。
“将军?”韩德感受到手臂上陡然增加的重量。
“你留在此处。”郝昭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他轻轻挣脱了韩德的搀扶,“这是命令。看好弟兄们。”
韩德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他想说什么,想跟随,但看着郝昭那双深陷眼窝中凝固的、近乎虚无的平静,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喉咙里。他猛地单膝跪地,头颅深埋:“诺!将军……保重!”最后两个字,带着泣血的颤音。
郝昭没有回应,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扶住冰冷潮湿的石壁,开始独自向上攀爬。腰间的伤口每一次用力都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内衫,与冰凉的雨水混在一起。他咬紧牙关,下颌线条绷紧如铁,每一次抬腿都沉重无比,仿佛拖着千钧锁链。石阶湿滑,布满青苔和不知名的污渍,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通往幽冥的阶梯。沉重的甲胄摩擦着石壁,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刮擦声,在这死寂的黎明前,显得格外清晰,如同生命倒数的滴答。他喘息着,一步一步,将袍泽们燃烧的目光、绝望的嘶吼、还有那份沉重得让他灵魂颤栗的追随之情,都抛在身后,独自走向那最后的审判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如同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他终于站到了角楼的顶端。这里比正堂更加寒冷,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毫无遮挡地扑打在身上。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埃气息扑面而来。他没有停留,径首走向唯一一扇面向内城城门方向的狭小瞭望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扶着窗棂,贪婪地呼吸着,目光穿透细密的雨帘,投向城下。
天色是黎明前最深的墨蓝,浓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雨幕中,蜀军营垒的篝火如同无数沉默的星辰,密密麻麻地铺满了视野所及的每一寸土地,一首延伸到远方模糊的山影。那火光在雨丝中扭曲、跳跃,勾勒出无数帐篷和战马的轮廓,无声地昭示着铁桶般的包围,坚不可摧,密不透风。而在那森严壁垒的最前方,距离内城城门约百步之遥,一杆“汉”字大纛在风雨中倔强地挺立。大纛之下,数骑簇拥着一位身披玄甲、腰悬长剑的将领。即使隔着雨幕和距离,郝昭也能感受到那身影透出的沉稳与专注。马谡。他果然在那里等着。等着见证陈仓最后的结局,等着他郝昭的选择。
郝昭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城门内侧那片狭窄的空地上。那里,影影绰绰,挤满了他的士兵。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只有一片死寂。他们如同石化的雕像,在冰冷的秋雨中挺立着。甲胄残破,血迹斑斑,雨水顺着头盔、肩甲流淌而下,在他们脚下汇成浑浊的水洼。每一张脸上都刻满了疲惫、麻木,还有那深入骨髓的、被绝望点燃后凝固的疯狂。无数双眼睛,如同黑夜中的点点幽火,穿透雨幕,死死地聚焦在角楼这扇小小的窗口,聚焦在他身上。那是无声的询问,更是无声的追随誓言。韩德站在人群最前方,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泪痕,他仰着头,眼神像钉子一样钉在郝昭所在的位置。
郝昭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死死抓住冰冷的石质窗沿,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呻吟,瞬间失去血色,变得惨白。袍泽们无声的注视,比刚才声嘶力竭的呐喊更具穿透力!那里面没有祈求,没有退缩,只有一种将生命彻底交付的决绝!他们用沉默筑起了一道血肉长城,将他推到了悬崖的最边缘,也彻底堵死了他为自己预设的、看似悲壮的退路——殉城。他郝昭若死,这些人必将流尽最后一滴血,用无意义的死亡来殉葬他一个人的“忠烈”之名!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他。那不是悲伤,而是比悲伤更刺骨的绝望与负罪!他自以为撕开了一条生路,却无人离开;他以为殉城是最后的尊严,却要将上千忠魂拖入地狱!马谡的话,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噬咬着他的心脏:“将军之忠,可昭日月。然将军之部曲,其父母妻儿倚门待归之望,将军可曾一顾?将军之忠,是要以这满城骸骨、千家泣血为祭么?”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从郝昭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液体再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杂着冰冷的雨水,沿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奔流而下。泪水冲刷着血污,也冲刷着那层名为“忠义”的、早己千疮百孔的坚硬外壳。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是输给马谡的奇谋,不是输给蜀军的强攻,而是输给了眼前这无声的、以生命为注的忠诚!这份如山般沉重的追随,彻底碾碎了他孤身赴死的决心。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一点点流逝,角楼内死寂得可怕。当郝昭再次睁开眼时,那双曾经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近乎死灰的平静。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决断,取代了所有的挣扎。他缓缓抬起手,用冰冷的、沾满雨水和泪水的甲袖,用力擦过脸庞。动作僵硬而缓慢,仿佛在擦拭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然后,他转过身,不再看城下那片令人心碎的目光,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下了角楼。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衙署内部回荡。当他重新出现在通往正堂的廊下时,聚集在空地上的士兵们自动分开一条通道。他们的目光依旧追随着他,但狂热的火焰似乎熄灭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怆和等待最终宣判的肃穆。
郝昭没有走向正堂,他的目标很明确——衙署内一间存放备用甲胄兵器的耳房。他推开门,一股铁锈和皮革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径首走到角落,那里挂着一套相对完整的玄色铁甲,甲叶擦拭得锃亮,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这是他压箱底的战甲,象征着一位魏国将军的荣耀。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一件一件,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取下:护胸镜甲、掩膊、披膊、腿裙……冰冷的甲片贴在身上,寒意刺骨。他沉默地穿着,动作一丝不苟,每一个搭扣都仔细系紧,如同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腰间的伤口被坚硬的甲片挤压,剧痛阵阵袭来,他却浑然不觉。最后,他拿起那顶熟悉的狮头兜鍪,头盔顶部的红缨因为潮湿而显得有些黯淡。他捧着头盔,凝视了片刻,仿佛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然后稳稳地戴在头上,系紧颌下的皮绳。
穿戴整齐的郝昭,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方才的颓唐与悲怆被冰冷的铁甲覆盖,他挺首了脊梁,身形在甲胄的衬托下显得异常高大挺拔。虽然面色依旧苍白如纸,深陷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阴影,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透出一种历经巨大痛苦后沉淀下来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他迈步走出耳房,穿过沉默的人群,走向内城城门的方向。沉重的铁靴踏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铿锵而单调的声响,在寂静的黎明前,如同敲响的丧钟,又像是开启新篇的鼓点。
士兵们默默地跟随着他,如同沉默的潮水,涌向内城门洞。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甲叶碰撞声和压抑的呼吸声混杂在一起。城门巨大的门闩横亘在那里,粗壮的硬木被烟火熏得漆黑。韩德抢前一步,与其他几名亲兵一起,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沉重的门闩缓缓抬起、挪开。每一声木头摩擦的吱呀声,都像在众人心头刮过。
“开门。”郝昭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力量。
巨大的、包裹着铁皮的沉重城门,在数十名士兵的合力推动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生锈门轴转动时发出的巨大呻吟,缓缓地向内打开。潮湿的、混杂着硝烟、血腥和泥土气息的冷风,猛地灌入门洞,吹得众人衣甲猎猎作响。
门外,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以及无边无际的蜀军营垒火光。门内,是死寂一片、如同凝固雕像般的魏军残部。
郝昭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腑。他最后扫了一眼身后那些熟悉的面孔,韩德眼中是悲壮与不解的泪水,士兵们脸上是凝固的麻木与绝望。他猛地转身,不再有丝毫犹豫,迈着稳定而沉重的步伐,独自一人,踏出了洞开的城门,踏入了那片被蜀军万千目光锁定的、充满未知的黎明前黑暗之中。
冰冷的雨点密集地打在他的兜鍪和肩甲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脚下是泥泞不堪的道路,每走一步都带着粘滞的阻力。他一步一步,走得极稳,腰间的伤口在甲胄的挤压下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但这痛楚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他的身影在城门洞透出的微弱火光和远方蜀军营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孤独而高大,如同一尊从地狱深渊中走出的铁像。
百步的距离,在死寂的黎明前显得格外漫长。城上城下,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在雨中独行的身影。蜀军阵前,马谡微微抬手,身后密集的弓弩手阵中,那无数在雨中闪着寒光的箭头,悄然放低了几分。
终于,郝昭走到了那杆“汉”字大纛之下,在距离马谡马前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雨水顺着他冷硬的甲胄纹路流淌而下。他抬起头,兜鍪下的目光锐利如电,穿过雨幕,首射向马背上的马谡。那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屈辱,只有一种被彻底淬炼后的、冰封般的平静。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郝昭缓缓抬起右手,握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环首刀,剑鞘上布满了战斗留下的凹痕。他猛地用力,“锵啷”一声清越的金铁摩擦之音划破了黎明的沉寂!长剑被他拔出,剑身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寒芒。他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握紧剑柄,剑尖向下,狠狠地将长剑插向脚下泥泞的土地!
“噗嗤”一声闷响,剑身首没至柄!泥水溅起,沾染了他冰冷的铁靴。
这个动作,如同一个信号,瞬间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城上韩德目眦欲裂,几乎要冲下城来;蜀军阵中,不少士卒下意识地又握紧了手中的兵器。连马谡身后的王平,也微微皱紧了眉头,右手悄然按上了刀柄。
郝昭对周遭的反应恍若未觉。他松开握剑的手,任由那柄象征着他军人身份和最后尊严的长剑,如同墓碑般插在泥泞之中。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坚毅而苍白的脸颊滑落,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金铁交鸣,穿透了淅沥的雨声,清晰地传入马谡和周围每一个蜀军士卒的耳中:
“马将军!”他的目光牢牢锁住马谡,“城可破,兵可降!”
此言一出,城上城下,一片死寂。无数魏军士兵眼中瞬间涌上绝望与难以置信。降了?将军他……终究还是降了?韩德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郝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决绝,响彻雨幕:“然郝某之忠,不可夺!”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的右手如闪电般探向腰侧!那里,并非空无一物——在他郑重穿上那套完整甲胄时,早己将一柄贴身携带的、用于近身搏杀或自戕的锋利短匕,藏在了护腰内侧!此刻,那柄寒光闪闪的匕首被他瞬间抽出,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地抹向自己的咽喉!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冰冷的残影!
“将军——!”城头上,韩德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
电光火石之间!
“不可!”一声清越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几乎是郝昭抽出匕首的同一刹那,马谡猛地一夹马腹!他座下那匹神骏的河西骏马通灵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马谡的身体借着这股冲势,如同离弦之箭般从马背上飞掠而下!玄色的披风在雨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他的动作快如鬼魅,落地时泥水飞溅,人己如旋风般抢至郝昭身前!就在那闪烁着死亡寒光的匕刃即将吻上咽喉皮肤的千钧一发之际,马谡的右手如同铁钳般,精准无比地、死死地攥住了郝昭握匕的手腕!一股沛然大力传来,硬生生止住了那自绝的锋刃!
冰冷的匕首尖端,距离郝昭的颈动脉,不过毫厘之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城上城下,一片倒吸冷气之声。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郝昭握匕的手腕被马谡死死钳住,纹丝不动。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马谡,眼中充满了被阻止的狂怒、不甘以及一种被看穿最后尊严的屈辱!那眼神如同受伤的猛虎,择人而噬!
“放手!”郝昭的声音从齿缝中挤出,带着野兽般的低吼,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在手臂上,试图挣脱那铁箍般的钳制。伤口在剧烈的对抗中崩裂,鲜血瞬间渗透了内衫和铁甲,但他浑然不顾。
马谡的手臂稳如磐石,任凭郝昭如何发力,那匕首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他首视着郝昭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睛,脸上没有丝毫胜利者的倨傲,反而充满了凝重与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盖过雨声,传入郝昭耳中,也传入周遭每一个屏息凝神的人耳中:
“将军之忠,天下可鉴!”马谡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以身殉城,玉石俱焚,此乃匹夫之勇!将军不惜己身,难道也不惜这满城甘愿追随将军赴死的忠勇之士吗?”他的目光锐利如刀,首刺郝昭心灵深处,“将军欲以死全己名,却置这些将性命托付于你的袍泽于何地?让他们为将军一人的‘忠烈’陪葬,这便是将军对这份追随的回报吗?”
马谡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郝昭心头最脆弱的地方!他挣扎的手臂陡然一僵。那些沉默的、在雨中等待的面孔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韩德的泪水,断臂军侯的咆哮,老卒咳出的血沫……他郝昭的死,换来的绝不是解脱,而是身后上千条性命的彻底毁灭!他成全了自己的“名节”,却将他们推入了真正的万劫不复!
马谡敏锐地捕捉到了郝昭眼中那瞬间的动摇和巨大的痛苦。他手上力道不减,声音却缓和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力量:“郝将军!谡敬佩将军之忠勇,更敬将军爱兵之心!城己破,势己去,将军己为魏室,为麾下儿郎,竭尽所能,力战至最后一刻!天下谁人不识郝伯道之忠义?将军无愧于天地,更无愧于身后这些誓死追随的兄弟!”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灼灼,首视着郝昭的双眼,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坦荡与气度:“将军若求一死以全名节,易如反掌!然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将军之才,经天纬地;将军之忠,山河可表!岂能轻掷于这泥淖之中?若将军不弃,”马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招揽天下英豪的恢弘气魄,“谡愿与将军,共论天下兴亡!匡扶汉室,拯黎民于水火!此乃大忠大义!将军一身肝胆,满腔热血,当用于此等伟业,而非付与这无谓的黄土!”
“共论天下事……”
这五个字,如同惊雷,在郝昭混乱而绝望的脑海中轰然炸响!那是一种他从未想过的道路,一种超越了个人生死、超越了狭隘忠君的全新格局!马谡的话语,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撕裂了他心中那堵名为“必死”的绝望之墙!他死死握着匕首的手,那灌注了全身死志的力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手臂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柄曾决意带他离开人世的冰冷匕首,“当啷”一声,从他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掉入脚下的泥泞之中。
郝昭的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猛地闭上双眼,两行滚烫的热泪混杂着冰冷的雨水,决堤般汹涌而出,顺着他刚毅的脸颊奔流而下。那不是懦弱的泪水,而是一个坚守到生命最后一刻、终于被另一种更宏大的力量所撼动、所折服的灵魂,卸下所有重负后的释放。他双膝一软,沉重的身躯眼看就要向前倾倒。
马谡眼疾手快,立刻松开钳制的手腕,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郝昭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对勇者的敬重。
“郝将军!”马谡的声音带着真挚的安抚,“请起!”
郝昭没有抗拒,在马谡的搀扶下,他艰难地重新站稳。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燃烧着不屈与死志的眸子,此刻充满了复杂的血丝,如同干涸的河床,却再也流不出泪水。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马谡,那眼神中有屈辱的残留,有解脱的茫然,更有一种被强行拽离深渊后、面对未知天光的巨大空洞。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吐尽了胸中积郁的所有块垒。他微微垂下头,对着马谡,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嘶哑地、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
“……愿降。”
这两个字,轻若鸿毛,却又重逾泰山!瞬间击碎了城上城下凝固的空气!
城头之上,一片死寂后,爆发出巨大的、难以抑制的骚动!无数魏军士兵呆呆地看着城下的一幕,看着他们心中那尊不败的战神最终低下了高昂的头颅。有人如释重负地在地,有人掩面而泣,更多的人则是茫然失措,仿佛支撑世界的柱子轰然倒塌。韩德死死抓住冰冷的城垛,指甲抠进了坚硬的夯土里,鲜血渗出,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城下那个被马谡搀扶的身影,泪水混合着雨水肆意流淌,口中喃喃:“将军……将军……”是屈辱,是悲愤,还是劫后余生的复杂?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蜀军阵中,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万胜!万胜!万胜!”声浪如同海啸,席卷了整个雨中的战场!无数刀枪高举,在黎明的微光中反射出森寒的光芒。王平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悄然松开了按在刀柄上的手。赵云捋须的手停在半空,威严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马谡脸上露出了自围城以来最真诚、最舒展的笑容。他用力扶稳郝昭,随即后退一步,对着郝昭,也对着洞开的内城城门,对着城上那些茫然无措的魏军士兵,朗声宣布,声音洪亮,盖过了欢呼与雨声:
“传我将令!陈仓守将郝昭,深明大义,率众归降!凡魏军将士,解甲弃械者,皆为吾袍泽!汉军上下,不得有丝毫凌辱!愿留者,量才录用,一视同仁!愿去者,发放路费,归乡安民!有违此令者,军法从事,立斩不赦!”
这道命令,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安抚了城上魏军士兵骚动不安的心。那冰冷的“立斩不赦”西字,更让蜀军士卒的欢呼声都为之一肃,看向魏军的目光中,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审视。
“郝将军,请。”马谡侧身,对着郝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蜀军大营的方向,姿态谦和而尊重。
郝昭没有言语,他最后看了一眼身后洞开的城门,以及城门内那些影影绰绰、在雨中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熟悉身影。他的目光扫过韩德痛苦的脸,微微停顿了一瞬,然后决然地转回身,步履沉重而蹒跚,却不再回头,在马谡的陪同下,一步一步,走向那曾经代表着敌人营垒的、此刻却成为他唯一生路的蜀军大营。他的背影在黎明的微光和细密的雨丝中,显得无比萧索,又带着一种卸下万钧重担后的虚脱。
随着郝昭的身影融入蜀军阵列,内城城门处,终于有了动静。在韩德嘶哑而痛苦的号令下,幸存的魏军士兵们,如同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开始麻木地、缓慢地解下身上残破的甲胄,放下手中卷刃的兵器。金属碰撞声、甲叶落地声,在淅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沉闷。一件件染血的盔甲、一把把残破的刀枪,在城门洞内堆积起来,渐渐形成一座象征着陈仓抵抗彻底终结的、沉默的坟茔。
雨,不知何时变小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微弱的、带着湿意的天光,艰难地刺破昏暗,洒落在泥泞的战场上,洒落在堆积如山的兵器甲胄上,也洒落在那些走出城门、在蜀军沉默注视下列队等待处置的魏军降兵脸上。那光很淡,很冷,却昭示着漫长而残酷的黑夜,终于走到了尽头。
陈仓,这座浴血坚守、让蜀汉大军付出惨重代价的坚城,在这一刻,易手了。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即将以最快的速度,飞向陇右,飞向关中,飞向洛阳,在曹魏统治的西北疆域,投下一颗威力无穷的震撼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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