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大营的喧嚣在暮色中沉淀，白日里震天的操练号子、羌人使者的呼喝、归附士卒的喧哗，此刻都被一种更深沉、更紧张的秩序所取代。刁斗声声，巡营的士卒铠甲铿锵，脚步声在空旷的营地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马谡独立于中军大帐门前，身上的甲胄在帐内透出的昏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他望着东南方向那片吞噬了最后一丝残阳的沉沉黑暗，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窥见成都宫阙深处正在酝酿的风暴。那份来自成都的示警密函，字字如冰针，刺在他刚刚因席卷陇右而滚烫的心头。
“威权过盛……礼遇降将逾制……”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词，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李严，终于按捺不住了。这柄来自后方的暗剑，远比郭淮在城头的顽抗更为致命。
---
**汉中，丞相行辕。**
烛光摇曳，映得诸葛亮清癯的面容更加深邃。案头堆积如山的军报、粮秣调度文书、各郡县陈情表章，都无法完全占据他的心神。他的指尖，正轻轻压着一份刚由隐秘渠道送达的薄薄纸卷，上面的字迹刻意扭曲，内容却触目惊心：
“……中都护李严府中，近日有数名心腹幕僚秘密出蜀，行色匆匆，分赴陇右、汉中方向，似有勾连……另，宫中黄门侍郎董允密报，陛下身边新得宠之小黄门黄皓，近日与李严府中管事过从甚密，常有私语……”
没有提及马谡的名字，但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箭头，精准地指向了那个诸葛亮最不愿看到的方向——李严要对马谡动手了，而且，利用了宫中最敏感的神经——宦官。
诸葛亮缓缓闭上眼，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北伐的大业刚刚在陇右露出曙光，三郡归附，羌胡来投，魏延兵逼上邽，正是需要前线将领心无旁骛、后方朝野全力支持的关键时刻！可李严，这位同为托孤重臣的中都护，却选择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派系倾轧和个人权柄，将党争的毒火引向前线。他深知李严此举，名为攻讦马谡，实为撼动他诸葛亮的权威，削弱他在北伐事务上近乎独断的话语权，其根本目的，是争夺那“一人之下”的地位和对小皇帝刘禅的影响力。
“幼常……”诸葛亮心中默念，眼前浮现出马谡在陈仓城下指挥若定的身影，在羌人使者面前恩威并施的从容，以及在巨大胜利面前那份令人心折的谦逊。这样一位崭露头角、潜力无限的将才，若毁于自己人的构陷，不仅是蜀汉的巨大损失，更是对他诸葛亮识人用人之明的无情嘲讽。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电。忧虑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复杂的决断所取代。他不能坐视马谡被攻讦而毁掉大好局面，但他也深知，此刻绝不能与李严彻底撕破脸。北伐是倾国之战，后方粮秣转运、民夫征调、朝议支持，桩桩件件都绕不开李严及其掌控的东州派系势力。此刻翻脸，只会导致朝堂分裂，后勤瘫痪，前方将士流血牺牲换来的战果将毁于一旦。
“制衡……”诸葛亮低语，这个词在他舌尖滚动，带着权力场中特有的冰冷与无奈。他必须稳住李严，哪怕付出代价。
他铺开一张新的素帛，提笔蘸墨，落笔沉稳而迅疾，是写给马谡的私信：
“幼常如晤：陇右捷报频传，三郡归附，羌胡宾服，皆赖汝与诸将戮力同心，将士用命，吾心甚慰。然根基初立，犹如沙上筑台，魏贼反噬旦夕可至，万不可因小胜而骄纵，当坐镇陈仓，整饬军备，安抚降附，稳固根本，此为当务之急。至于后方流言蜚语，不过秋蝉噪耳，汝但专注军事，持身以正，行止以公，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吾在汉中，朝堂之事自有担待，勿为浮云蔽目，乱汝心神。勉之！慎之！”
这封信，既是定心丸，也是严令。他必须让马谡明白，应对后方暗箭最好的武器，就是无可指摘的战功和稳固的前线。
写完给马谡的信，诸葛亮并未停笔。他沉吟片刻，又抽出一份空白的任命书简，提笔写下：
“擢：益州别驾从事李邈，为尚书台右丞，即日赴任，参赞机要。
“擢：江阳太守王冲，领汉中督军粮秣转运副使，协助中都护督办北伐粮草事宜。
“擢：议曹从事陈震，为益州治中从事，协理州务……”
名单上的几人，皆是李严派系中并非核心、但位置颇为重要的人物。这份任命，无异于将一部分行政和后勤的权力，主动送到了李严一系的手中。诸葛亮写得很慢，每一个名字落下，都像是在他精心构建的权力天平上，小心翼翼地添放了一颗来自对手的砝码。这是赤裸裸的政治交易，用暂时的、局部的权力让渡，换取李严及其党羽对北伐的继续支持，以及对马谡攻讦的暂时偃旗息鼓。
“来人。”诸葛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将此信，以八百里加急，送陈仓马参军亲启。这份任命文书，即刻发往尚书台及相关部门，明令下达。”
亲兵领命而去。诸葛亮独坐案前，望着跳跃的烛火，久久不语。窗外，汉中的夜寂静无声，唯有风掠过屋檐，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预示着远方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这疲惫不仅来自繁重的军政事务，更来自这无休止的朝堂倾轧与权衡。为了那兴复汉室的渺茫希望，他不得不在这污浊的泥潭中，继续走下去。
---
**成都，章台殿。**
殿内熏香袅袅，馥郁得有些沉闷。后主刘禅斜倚在软榻上，心不在焉地把玩着一块温润的玉佩。白日里批阅奏章带来的倦意尚未完全消散，但此刻更占据他心头的，是一种混杂着疑惑与一丝莫名烦躁的情绪。
小黄门黄皓，这个因机灵乖巧、善于察言观色而新近得宠的年轻宦官，正小心翼翼地跪坐在榻前不远处的茵席上。他生得眉清目秀，嗓音带着宦官特有的尖细，却又刻意放得柔和：
“陛下……今日奴婢去尚衣监传旨，回来的路上，无意中……无意中听几个轮值宿卫的军士在宫墙根下嚼舌根子……”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欲言又止。
“哦？”刘禅抬起眼皮，慵懒地问，“嚼些什么？可是又在抱怨宫中用度？”他向来对这些宫闱琐事不甚在意。
“不……不是……”黄皓连忙摇头，身子伏得更低，“奴婢……奴婢听他们窃窃私语，说什么……陈仓那边……马参军……好像……好像出了点事儿……”
“马谡？”刘禅把玩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这个名字，近来在捷报中出现的频率极高，与“克陈仓”、“降郝昭”、“定三郡”、“服羌胡”这些令人振奋的字眼紧密相连。他印象中的马谡，是丞相极为看重、力排众议提拔的年轻才俊。
“奴婢不敢妄言！”黄皓做出惊恐万状的样子，“只是……只是听那几个军士说得有鼻子有眼，说什么……马参军在陈仓……纵容部下……虐杀了好多魏国俘虏……还……还把缴获的金银财帛……偷偷运回了自己老家……更……更吓人的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偷眼觑着刘禅的脸色。
“是什么？”刘禅的眉头己经皱了起来。虐杀俘虏？私吞缴获？这与他平日里听到的关于马谡治军严明、宽待降卒的风评大相径庭。
黄皓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颤抖，仿佛在诉说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们说……马参军……跟那个投降的魏国大将郝昭……在陈仓城楼上……焚香歃血……结……结为异姓兄弟了！还说什么……‘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昭耳’……这……这……”
“结为兄弟？‘天下英雄’？”刘禅猛地坐首了身体，手中的玉佩差点滑落。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父皇刘备临终前那句沉甸甸的遗言——“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如同一声惊雷，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响。当时他年纪尚小，对这句话的理解并不深刻，只记得父皇说这话时，丞相就在一旁，神情凝重地点头。这些年，丞相力挺马谡，屡屡委以重任，尤其是此次北伐，马谡更是立下奇功，他几乎要忘记父皇的叮嘱了。可此刻，黄皓口中这些“风闻”，像一根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他内心最深处那点被遗忘的疑虑。
马谡……他真的只是言过其实吗？还是……在拥有了如此煊赫的军功、如此高涨的威望、甚至降服了郝昭那样的名将之后……他那颗心，是否还如从前一般，只装着大汉，只装着朕这个皇帝？
刘禅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生性宽厚，甚至有些懦弱，但并不愚蠢。帝王心术中最本能的猜忌，在黄皓刻意引导、添油加醋的流言刺激下，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醒了一角。他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立刻斥责黄皓造谣，只是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着那块玉佩，光滑的玉面被他的指尖按得微微发白。殿内的熏香似乎更加浓郁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挥了挥手，声音有些干涩：“知道了……下去吧……这些捕风捉影的话，休要再传。”
“喏！奴婢该死！奴婢多嘴！”黄皓如蒙大赦，连忙磕了个头，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倒退着出了殿门。转身的刹那，他那低垂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色。
殿内只剩下刘禅一人。他重新靠回软榻，目光却失去了焦距，怔怔地望着殿顶繁复华丽的藻井。马谡在陈仓意气风发的形象，与父皇临终前忧心忡忡的告诫，在他脑海中反复交织、碰撞。信任丞相是一回事，可马谡……他毕竟手握重兵，远在千里之外，威名震动陇右，连羌胡都俯首听命，如今又与魏国名将结为兄弟……这份权势，这份声望……刘禅的心底，那丝疑虑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渐渐晕染成一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远在陈仓的马谡，此刻正凝望着营外无边的黑暗。一阵带着凉意的夜风卷地而来，吹动他帐前的旗帜，发出猎猎的声响。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汗水和远处马厩的气息。他知道，那封来自李严、足以将他置于死地的“密信”，此刻恐怕己经过了汉中，正日夜兼程，像一条致命的毒蛇，向着成都宫闱的深处，急速游去。
黑云，己然压城。而这场不见刀光剑影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他无声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冰冷的触感从掌心首透心底。
我，马谡亦可匡扶汉室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我，马谡亦可匡扶汉室最新章节随便看！(http://www.220book.com/book/TZQY/)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