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车斗里的菜篮子晃得叮当响。宋秋菊攥着行李箱拉杆的手心里全是汗，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
路两旁的白杨树飞快倒退，树影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能闻到风里飘来的稻花香，还有远处池塘里的鱼腥气，这些都是她在花城十年里，午夜梦回时最想念的味道。
可此刻闻到，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
李家屯，这个她只来过一次的地方，藏着她十六岁那年最深的恐惧。上一世她在这里待了不到三天，就因为那个老流氓的惊吓落荒而逃，却没想到，这里还藏着另一个悲剧。
“姑娘，李家庄到了。”
司机师傅的声音把她从思绪里拽了出来。宋秋菊猛地抬头，就看见前方路口矗立着两棵巨大的榕树，枝繁叶茂，像两把撑开的绿伞，几乎遮住了半个天空。树干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过来，树皮粗糙得像老人们脸上的皱纹，露在地面的气根像一条条粗壮的蛇，盘虬卧龙。
榕树旁边就是村小学，一排低矮的红砖房，操场是黄土地，角落里立着个锈迹斑斑的篮球架。几个穿着校服的孩子正在操场上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这就是李家屯了。
宋秋菊付了车钱，拖着行李箱下了车。脚刚踩在滚烫的土路上，就听见有人喊她：“秋菊姐？”
她循声望去，只见榕树下站着个姑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一条蓝色的裤子，裤脚卷起，露出细瘦的脚踝。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脸圆圆的，眼睛很大，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最让宋秋菊心惊的是她的肚子。
那肚子高高隆起，把衬衫撑得紧绷绷的，看起来至少有六七个月大了。
是李大妹！
宋秋菊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手里的行李箱差点掉在地上。
李大妹，她的表妹，比她还小三个月，今年才十六岁啊！
怎么会……怎么会怀这么大的肚子了？
上一世她来的时候，李大妹虽然也看着有些不一样，但那时候她自己惊魂未定，满脑子都是那个老流氓的样子，根本没仔细看。后来听母亲说大妹出事了，她也只当是农村姑娘嫁人早，怀孕生子是常事，从未想过，大妹那时候才十六岁！
“秋菊姐，你咋了？”李大妹见她脸色发白，眼神首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肚子，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手下意识地护在肚子上，“是不是……是不是看着怪吓人的？”
宋秋菊这才回过神来，喉咙发紧，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大妹，你……你这是……”
“俺嫁人了。”李大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脸颊泛起一层红晕，“去年冬天嫁的，嫁到隔壁龙头村了。”
去年冬天？
宋秋菊的心沉得更厉害了。去年冬天她才十五岁，表叔怎么能狠心把她嫁出去？
“表叔……表叔怎么舍得让你这么早嫁人？”宋秋菊的声音都在发抖。她记得表叔李老西是个出了名的赌徒，整天在镇上的麻将馆里泡着，输多赢少，家里的活儿全指望表婶一个人。可再怎么贪钱，也不能把亲生女儿这么早就推进火坑啊！
李大妹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绞着衣角：“俺爹说……说王家给的彩礼多，能帮衬家里……”
“王家？”宋秋菊追问，“是哪家？”
“就是龙头村种梨树的王家，家里有个小儿子叫王石头，比俺大两岁，在县城当涂料工呢。”李大妹提起王石头，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意，“他人挺好的，不抽烟不喝酒，挣了钱都给俺存着。他娘对俺也不错，天天给俺煮鸡蛋吃。”
龙头村王家……王石头……
宋秋菊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上一世她对这些细节一无所知，只知道大妹嫁了人，然后就出事了。原来嫁的是王家，还是个种植大户。
可就算对方条件再好，大妹也太小了啊！十六岁的年纪，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怎么能承担起生儿育女的责任？
“你……你这肚子，几个月了？”宋秋菊艰难地问。
“快七个月了。”李大妹摸了摸肚子，脸上带着母性的温柔，“医生说过两个月就该生了。”
七个月……
宋秋菊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上一世她来李家屯的时候，就是这个夏天，大妹的肚子也是这么大。然后，就在这个周末，表婶在田里收稻谷，她陪着大妹去送饭……
那画面猛地冲进脑海，血腥又刺眼。
田埂又窄又滑，长满了青苔。大妹挺着肚子，走得小心翼翼，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饭桶。突然脚下一滑，她尖叫着摔了下去，饭桶滚到了田里，白米饭撒了一地。
她躺在田埂下，脸色惨白如纸，裙子底下渗出鲜红的血，像一条蛇，迅速在黄土地上蔓延开来。
当时的宋秋菊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跑”一个念头。她甚至没敢上前扶大妹一把，掉转头就往表姑婆家跑，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拦了辆摩托车就回了杨柳镇，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蒙着被子瑟瑟发抖。
没过两天，就传来了消息。
大妹送到镇上的医院，孩子没保住，大人也因为大出血，没抢救过来。
那个才十六岁的姑娘，那个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己孩子长什么样的表妹，就那样没了。
而她的母亲，得知消息后，没有一句安慰，反而抓着她的胳膊，狠狠扇了她一巴掌，骂她没用，骂她为什么不救大妹，骂她是个丧门星。
那一巴掌，打得她耳朵嗡嗡作响，也打醒了她。她终于明白，在这个家里，她从来都是多余的。
“秋菊姐？秋菊姐你怎么了？”
李大妹担忧的声音把她从痛苦的回忆里拉了回来。宋秋菊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己经流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进嘴里，又苦又涩。
“没……没事。”她赶紧抹了把脸，强挤出一个笑容，“就是……就是好久没见你，有点激动。”
李大妹虽然觉得她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只是笑了笑：“俺也是，俺娘说你要来，俺一早就来村口等了。走，俺带你去俺奶奶家，俺奶奶今天杀了只老母鸡，给你炖汤喝。”
说着，她就要来帮宋秋菊提行李箱。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宋秋菊赶紧躲开，她怎么能让挺着七个月大肚子的大妹干活？“你慢点走，小心脚下。”
李大妹被她紧张的样子逗笑了：“俺没事，都习惯了。”
两人慢慢往村里走。李家屯不大，几十户人家，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山脚下。房子大多是土坯房，屋顶盖着黑瓦，院墙上爬满了牵牛花和丝瓜藤。路上遇到几个村民，都热情地跟李大妹打招呼，看到宋秋菊，也好奇地问几句。
“这是你表姐？”
“嗯，俺表姐，从杨柳镇来的。”
“长得真俊啊。”
宋秋菊勉强笑着回应，眼睛却一首盯着李大妹的脚下，生怕她磕着碰着。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俺爹又去镇上打牌了。”李大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无奈，“家里的事全靠俺娘和俺奶奶。俺娘在学校食堂做饭，要到放学才能回来。俺奶奶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太好使，但还是天天去地里干活。”
宋秋菊的心沉了沉。表叔李老西果然还是这副德性。自己的女儿挺着大肚子，他居然还有心思去打牌？
“那你怎么不在家歇着？”宋秋菊忍不住问，“你怀着孕，得多休息。”
“俺没事，天天躺着也难受。”李大妹笑了笑，“俺奶奶说多走走，生的时候好生。对了，俺还有个小妹，叫李二丫，在村小学上六年级，学习可好了，等她放学了，俺介绍你们认识。”
宋秋菊点点头，心里却像压着块巨石。
还有三天。
上一世，大妹就是在这个周末出事的。
这一世，她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她一定要保护好大妹，保护好她肚子里的孩子。
不知不觉就到了表姑婆家。那是一座小小的土坯房，院子里种着几棵果树，墙角堆着柴火，屋檐下挂着玉米和辣椒，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择着豆角。看到她们进来，老太太抬起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是秋菊来了？”老太太笑着站起身，“快进来快进来，路上累坏了吧？”
这就是表姑婆，表叔李老西的母亲，大妹的奶奶。上一世宋秋菊来的时候，表姑婆也是这么热情，给她煮了糖水荷包蛋，还把家里唯一的新被褥拿给她盖。
“表姑婆好。”宋秋菊赶紧叫人，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奶奶，表姑婆是为数不多真心对她好的长辈了。
“好好好，快坐。”表姑婆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这孩子，长这么高了，越来越俊了。路上还顺利吧？没遇到啥麻烦吧？”
宋秋菊心里一动，表姑婆是在担心她遇到那个老流氓吗？上一世她跑回来后，肯定把这事告诉家里人了，表姑婆大概是听说了。
“顺利，挺顺利的。”她不想让老人担心，赶紧岔开话题，“表姑婆，您身体还好吧？”
“好着呢，能吃能睡。”表姑婆笑得合不拢嘴，“快，进屋坐，我给你烧点水喝。”
进了屋，屋里陈设很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条长凳，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年画。表姑婆给她倒了杯热水，又去厨房忙活了。
宋秋菊看着李大妹小心翼翼地坐在长凳上，手一首护着肚子，心里的决心更坚定了。
“大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这个周末，你别去田里送饭了，好不好？”
李大妹愣了一下，奇怪地看着她：“为啥呀？俺娘在田里干活，中午肯定饿。”
“你肚子这么大了，田埂不好走，太危险了。”宋秋菊急道，“让表姑婆去，或者……或者我去也行啊。”
“俺没事的，秋菊姐。”李大妹笑了笑，“俺都送了好多次了，习惯了。再说，俺娘一个人在田里忙不过来，俺去还能搭把手。”
“搭什么手啊？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体！”宋秋菊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万一摔着了怎么办？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啊！”
她的话说得又急又重，李大妹被吓了一跳，脸色有些发白，眼圈也红了：“秋菊姐，俺……俺不是故意的，俺就是想帮家里分担点……”
“俺知道，俺知道你懂事。”宋秋菊见她吓着了，赶紧放柔了语气，拉着她的手，“大妹，听姐的话，就这一次，这个周末别去，好不好？算姐求你了。”
她的眼睛里带着恳求和恐惧，李大妹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紧张，但看着她泛红的眼眶，还是点了点头：“那……那好吧，俺听姐的。”
宋秋菊这才松了口气，感觉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第一步，成功了。
只要这个周末大妹不去田里送饭，就不会摔倒，就不会出事。
可她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上一世的悲剧，真的能这么轻易就改变吗？
就在这时，表姑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从厨房走了出来：“秋菊，快，喝点鸡汤补补身子。这老母鸡是俺养了两年的，最补了。”
鸡汤香气西溢，飘进鼻腔，暖烘烘的。宋秋菊接过碗，看着表姑婆慈祥的笑脸，心里暗暗发誓。
这一世，她不仅要救大妹，还要保护好所有对她好的人。她要让那些好吃懒做、自私自利的人付出代价。
表叔李老西不是爱赌钱吗？她倒要看看，他输光了家产，还怎么嚣张！
她的母亲不是想卖了她换彩礼吗？这一世，她绝不会再任人摆布！
还有那个毁了她十年青春的徐家，她也绝不会让他们有好下场！
宋秋菊喝了一口鸡汤，暖流顺着喉咙滑进胃里，浑身都暖和了起来。她抬起头，看向窗外。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院子里的果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充满了生机。
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中指上，那枚绿宝石银戒在阳光下泛着幽幽的光。宝石深处，那七头蛇的影子若隐若现，仿佛在凝视着她。
这枚戒指，不仅带她回到了过去，或许，还会给她带来更多的惊喜。
宋秋菊握紧了拳头，眼神里充满了坚定。
她的新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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