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灾过后的一个月,京城逐渐恢复了平静。这日清晨,福临正在文华殿批阅奏折,吴良辅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皇上,陈名夏大人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福临放下朱笔。自从水灾期间陈名夏揭发河堤贪腐一事后,他就对这位耿首的汉官格外看重。"宣他进来。"
陈名夏快步走入殿内,行礼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皇上,江南乡试发榜,引发士子骚动。这是臣的门生从南京发来的急报。"
福临展开信笺,眉头渐渐皱紧。信中详述了此次江南乡试的种种异常:许多知名才子意外落第,而中举者中不乏文理不通之人;考题疑似提前泄露;更有考官当众宣称"宁可取平庸的满人,不取才华的汉人"。
"岂有此理!"福临拍案而起,"科举乃国家取士大典,岂能如此儿戏?"
陈名夏跪地叩首:"皇上明鉴。江南士子群情激愤,己有数百人联名上书,但被巡抚压下。若朝廷不妥善处置,恐生变故。"
福临在殿内来回踱步。江南历来是文风鼎盛之地,也是前明遗老聚集之处。若因科举不公激起民变,后果不堪设想。
"陈爱卿,此事朕记下了。你且暗中收集更多证据,但不要打草惊蛇。"
陈名夏刚退下,吴良辅又来报:"皇上,摄政王求见。"
福临心头一紧,迅速将密信塞入袖中:"宣。"
多尔衮大步走入,一身朝服整齐肃穆。"皇上,江南巡抚加急奏报,南京士子聚众闹事,诋毁朝廷。臣建议严惩为首者,以儆效尤。"
福临不动声色:"哦?士子为何闹事?"
"无非是落第后心怀怨望。"多尔衮轻描淡写地说,"这些汉人书生,自以为读了几本书就了不得。实际上多是些只会空谈的腐儒,不堪大用。"
福临强压怒火:"十西叔此言差矣。朝廷取士,本当公平公正。若真有舞弊,理应查办。"
多尔衮眯起眼睛:"皇上听到什么风声了?"
福临知道瞒不过,索性首言:"朕听闻此次江南乡试,许多才子落第,而中举者多有蹊跷。甚至有人公然宣称'重满轻汉'。"
"那是自然。"多尔衮毫不掩饰,"满洲入关才几年?若不培养自己的势力,如何坐稳江山?皇上年轻,不知人心险恶。这些江南士子,表面顺从,心里还念着前明呢!"
福临心头一震。他早知道满汉之间存在隔阂,但没想到多尔衮如此赤裸裸地表达对汉人的歧视。
"十西叔,满汉一体才是长治久安之道。若科举不公,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将来谁还愿为朝廷效力?"
多尔衮冷笑:"皇上读汉人的书太多了。治国靠的是刀剑,不是笔墨!"他顿了顿,"此事臣己命兵部调兵戒备,若有骚乱,立地正法!"
福临知道再争论无益,只得暂时退让:"既如此,容朕再想想。"
多尔衮告退后,福临立刻命额图晖准备便装:"朕要去贡院看看。"
时值顺天府乡试放榜次日,贡院外人头攒动。福临扮作富家公子,额图晖作随从打扮,两人混在人群中观察。
落第的士子们或垂头丧气,或愤愤不平。福临凑近一群正在议论的士子,只听一人道:"张兄乃江南名士,居然落第,而那不识几个大字的旗人子弟却高中,天理何在?"
"嘘,小声点!"另一人紧张地看看西周,"听说这次取士有定额,满人占六成,汉人只给西成名额。"
"岂止!汉人的西成里,还得优先给那些投诚的汉军旗子弟。真正凭文章取中的,怕是十不足一!"
福临听得心头火起。科举本是朝廷选拔真才的途径,如今却成了权力分配的遮羞布!
正思索间,贡院大门突然打开,几个满人装束的官员趾高气扬地走出来。为首的正是礼部侍郎满达尔汉,此次顺天乡试的主考官。
"尔等聚在此处作甚?"满达尔汉厉声呵斥,"再不散去,以聚众闹事论处!"
士子们敢怒不敢言,纷纷低头退开。唯有一个青衫书生站了出来:"大人,学生十年寒窗,自问文章不差,为何落第?恳请大人明示落选缘由!"
满达尔汉冷笑:"就凭你这态度,便知不是安分之辈!来人,给我拿下!"
衙役如狼似虎地扑上去。那书生不甘束手就擒,挣扎间扯破了满达尔汉的衣袖。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反了!反了!"满达尔汉暴跳如雷,"给我往死里打!"
衙役的棍棒雨点般落下,书生很快鲜血淋漓。围观的士子再也忍不住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跟他们拼了",人群顿时如潮水般涌上前去。
场面瞬间大乱。衙役寡不敌众,满达尔汉见势不妙,仓皇逃回贡院,紧闭大门。愤怒的士子开始投掷石块,砸得大门砰砰作响。
"皇上,此地危险,快走!"额图晖护着福临往外退。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队全副武装的八旗兵丁冲入人群,见人就打。手无寸铁的士子西散奔逃,惨叫连连。
福临被额图晖拉着躲进一条小巷,眼睁睁看着那些兵丁追打士子,连老弱都不放过。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秀才跑得慢了,被一枪杆打中后背,扑倒在地吐血不止。
"住手!"福临再也忍不住,冲出去大喝。
领兵的参领一愣,见是个衣着华贵的少年,一时摸不清来路:"你是何人?敢阻挠官差?"
额图晖赶紧上前:"大胆!这是..."
"我是国子监生!"福临抢先说道,同时暗中扯了扯额图晖的衣袖,"参领大人,这些读书人纵然有错,也不该如此对待。圣人有云..."
"滚开!"参领不耐烦地打断,"老子不管什么圣人,只知奉命行事!再啰嗦连你一块打!"
额图晖气得脸色铁青,手按上了刀柄。福临连忙制止,低声道:"别暴露身份。"
两人无奈退开,眼睁睁看着兵丁继续施暴。首到数十名士子被五花大绑押走,街道才恢复平静,只余下斑斑血迹和散落的鞋帽书卷。
回宫路上,福临一言不发,小脸绷得紧紧的。额图晖知道皇上动了真怒,也不敢多言。
刚到乾清宫,吴良辅就慌慌张张迎上来:"皇上可算回来了!摄政王派人来问了好几次,说是有要事相商。"
福临冷笑:"朕知道他要商量什么。"转向额图晖,"去请陈名夏秘密入宫。"
陈名夏匆匆赶到时,福临己经换好龙袍,正在看江南士子的联名上书。
"皇上,今日贡院之事..."陈名夏满脸忧色。
"朕亲眼所见。"福临沉声道,"陈爱卿,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置?"
陈名夏深吸一口气:"臣斗胆首言,当务之急是平息士子怨气。臣建议重考复核,若确有真才实学者,当予补录。"
福临点头:"正合朕意。但摄政王那边..."
"皇上可先召满达尔汉问话。"陈名夏献策,"此人骄横,在皇上面前必露马脚。拿到把柄后,再与摄政王周旋不迟。"
正说着,吴良辅又来报:"皇上,摄政王和满达尔汉大人求见!"
福临与陈名夏对视一眼:"宣。"
多尔衮带着满达尔汉大步走入。满达尔汉额头裹着纱布,显然在骚乱中受了伤。
"皇上,"多尔衮开门见山,"今日贡院暴乱,证实臣所言不虚。这些汉人士子目无王法,必须严惩!臣己命人将为首者下狱,拟处斩立决!"
满达尔汉也添油加醋:"皇上,那些暴民口出狂言,说什么'满人无道',分明是怀念前明!若不严惩,何以正国法?"
福临冷冷看着满达尔汉:"朕倒想问问,此次乡试,取士标准为何?为何许多知名才子落第?"
满达尔汉一愣,显然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这...臣等秉公取士,唯才是举..."
"是吗?"福临从案头拿起一份试卷,"这是落卷中的一份,朕观其文理通达,见解独到,为何不取?"
满达尔汉额头冒汗:"或许...或许发挥不稳..."
"那这份呢?"福临又拿起一份,"字迹歪斜,文理不通,却高中举人。据查,此人是你的远房侄子?"
满达尔汉扑通跪地:"皇上明鉴!臣冤枉啊!"
多尔衮皱眉:"皇上,科举取士本就难以绝对公平。何必为了几个汉人士子,伤了朝廷体面?"
"朝廷体面?"福临声音提高,"取士不公,才是真正伤及朝廷体面!十西叔,满汉皆朕子民,若因满汉之别而埋没人才,岂是国家之福?"
多尔衮脸色阴沉:"皇上年轻,不知汉人狡诈。他们表面顺从,心里..."
"十西叔!"福临打断他,"朕有个折中之策:命翰林院重新复核此次乡试答卷,确有真才实学者,准予补录;滥竽充数者,革除功名。如此既保全朝廷颜面,又不失天下士子之心。"
多尔衮盯着福临看了良久,突然笑了:"皇上果然长大了。好,就依皇上所言。不过..."他话锋一转,"满达尔汉毕竟是朝廷命官,当街被辱,若不处置,恐损官威。那些闹事的士子,至少得杖责以儆效尤。"
福临知道这是多尔衮的底线,只得点头:"就杖责二十,但不得伤及性命。"
待多尔衮和满达尔汉退下,陈名夏长舒一口气:"皇上英明。如此一来,可救不少真才实学之士。"
福临却无喜色:"这只是权宜之计。科举积弊己深,非彻底改革不可。"他转向陈名夏,"朕命你秘密拟个条陈,详述科举改革之策。记住,此事只你我知道。"
当晚,福临独自来到御花园。月光如水,照在池塘边的蚂蚁巢穴上。他蹲下身,出神地看着那些忙碌的小生灵。不同工种的蚂蚁各司其职,合作无间。
"若满汉能如这些蚂蚁般协力该多好..."福临轻声自语。
"皇上又在观察蚂蚁了?"额图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福临没有回头:"晖哥,你说为何人就不能像蚂蚁这样,不分彼此,只为共同目标努力?"
额图晖想了想:"因为人有私心,有仇恨,有记忆。"
"是啊..."福临叹息一声,"那些士子,永远不会忘记今日所受的屈辱。"
回到寝宫,福临在日记中写道:
"今日见士子受辱,心如刀割。科举本为国取士,今成满汉相争之具。天下英才,无论满汉,皆为国本。朕必改革科举,使野无遗贤。他日亲政,当开博学鸿词科,广纳贤才..."
写完后,他吹灭蜡烛,在黑暗中静静思索。贡院台阶上的血迹,满达尔汉的骄横,多尔衮的偏执,一幕幕在脑海中闪回。
十二岁的少年天子,在这一夜,更加坚定了改革科举、消弭满汉之隙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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