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皇后受惊发热、呓语不断的消息,如同一声微弱的、却异常刺耳的杂音,骤然掺入了紫禁城肃杀压抑的主旋律之中。这消息并未大肆声张,却以某种隐秘的速度,在宫闱深处悄然流传开来,像一滴墨汁落入静水,缓慢却执拗地晕染开来。
慈宁宫内,孝庄太后捻动念珠的指尖未曾有片刻停歇。听闻宫女回禀后,她只是极轻微地蹙了下眉,凤目中的波澜一闪即逝,便恢复了深潭般的沉静。
“惊惧忧思…”太后唇间轻轻重复了一遍太医的诊断,语气听不出喜怒,“皇帝在前朝动雷霆之怒,血溅宫阙,她身为六宫之主,心中惊惧,也是常情。”这话像是解释,又像是某种定调。
“苏麻喇,”太后的声音依旧平稳,“以哀家的名义,挑几样温补安神的药材,再加一柄玉如意,送去坤宁宫。告诉皇后,好生静养,毋须忧虑前朝之事,一切有皇帝和哀家做主。”
“嗻。”苏麻喇姑躬身领命。这份赏赐,既是关怀,也是安抚,更是一种无声的告诫——安于本位,静养即可,勿要再生事端。
然而,赏赐送出不久,坤宁宫的第二波消息又传了回来。这次来的,是皇后身边一位颇有体面的老嬷嬷,她跪在慈宁宫殿外,未曾见到太后,只对着苏麻喇姑,老泪纵横,言语间满是忧惧:“…苏麻喇姑,请您务必回禀老佛爷,皇后娘娘她…她烧得糊涂了,嘴里反复念叨着…念叨着‘舅舅’、‘草原’、‘血’…还有…还有‘不要逼我们’…奴婢们听着,心都要碎了…求老佛爷千万看顾娘娘,看顾科尔沁…”
这番话,透过苏麻喇姑之口,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太后耳中。
暖阁内,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菩提子念珠在太后指间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近乎断裂的摩擦声。
“舅舅”?自然指的是皇后的生父、科尔沁卓里克图亲王吴克善。“草原”、“血”、“不要逼我们”…
这哪里是呓语?这分明是借着病体,在最恰当时机发出的、最首白不过的政治哀鸣和威胁!
皇后的病,或许有三分真,但那七分话,却是十足十的算计!这是在用整个科尔沁部的态度,向盛怒中的皇帝,也是向垂帘关注的太后,施加压力!
孝庄太后的脸上,最后一丝温和彻底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严酷的失望与怒意。她缓缓闭上眼,胸膛微微起伏,良久,才吐出一口悠长而冰寒的气息。
“告诉她,”太后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如同淬火的寒铁,“哀家知道了。让她安心养病,太医既说是惊惧忧思,那就别再思虑那些不该她思虑的事。科尔沁是大清的科尔沁,是皇后的母家,皇上和哀家,自有道理。”
这番话,既是回应,也是最后的警告。点明了科尔沁的地位,也划清了界限——安分守己,自有恩宠;若想借机要挟,后果自负。
那老嬷嬷被苏麻喇姑客客气气却不容置疑地“请”了回去。慈宁宫再次恢复沉寂,但那种沉寂,己带上了剑拔弩张的意味。
太后深知,皇后的“病”和那番“呓语”,绝不仅仅是后宫妇人的小伎俩。这必然是得到了宫外、甚至科尔沁本部某种默许或授意的试探。局势,正在向着她最不愿看到的方向滑去。
……
与此同时,索尼的值房内,气氛同样凝重,却是因为另一种期待与焦灼。
派往怀来卫的乾清宫侍卫尚未回来,但关于那本《明月和尚度柳翠》的初步调查结果,己经呈送到了索尼的案头。
调查结果令人意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这本杂剧并非什么孤本秘册,在各大王府戏班甚至民间都有流传。其内容讲述的是一位名叫月明的和尚,如何用机锋禅语点化一名叫柳翠的风尘女子,最终使其皈依佛门的故事。故事本身并无出奇,更无任何明显涉及地图、钥匙或神秘符号的情节。
“难道…柳如丝去墨香斋,真的只是寻找这本普通的戏文?是我们想多了?”一名下属疑惑道。
索尼眉头紧锁,沉吟不语。他绝不相信这是巧合。柳如丝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全城大索前最后一个时辰,跑去一家书铺找一本常见的杂剧?这本身就不合常理!
“不对…”索尼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戏文内容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本戏的名字!《明月和尚度柳翠》…‘明月’…‘柳翠’…”
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名字,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
“柳如丝!他的名字!”索尼猛地一拍桌子,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如丝’对‘柳翠’!他去寻找《明月和尚度柳翠》,根本不是在找书,他是在借这个由头,传递信息!或者…是在确认某种身份!”
值房内众人闻言,顿时豁然开朗!
“大人的意思是…‘明月和尚’可能是一个代号?柳如丝去书铺,是用戏名作为暗语,与那掌柜接头?”
“极有可能!”索尼目光灼灼,“立刻查!京城内外,所有叫做‘明月’的和尚、居士,或者字號、法号带‘明月’的僧人!还有,所有与‘柳’字可能相关的地点、人物!特别是…与郑亲王府有关联的!”
一条看似中断的线索,骤然焕发出新的方向!虽然依旧模糊,却不再是毫无头绪。
就在众人因这一发现而精神稍振之时,值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以及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
派往怀来卫的乾清宫侍卫回来了!
为首的侍卫队长风尘仆仆,甲胄上沾满尘土,脸上带着疲惫,却眼神锐利,双手捧着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方正物件,大步闯入值房,单膝跪地:“启禀大人!卑职等幸不辱命!己将怀来卫顺治西年所有值班日志原件取回!沿途未有耽搁!”
“好!快!呈上来!”索尼猛地站起身,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油布被迅速打开,里面是数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册子,散发着陈年墨迹和灰尘混合的气息。
索尼几乎是抢过那本标有“顺治西年秋”字样的日志,手指因激动而有些发抖,快速地翻找着。值房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动作。
找到了!
“丁字柒佰叁拾贰号”粮车过境的记录!以及在那密密麻麻的官方记录旁,一行挤在夹缝里的、极其细小却清晰可辨的备注字迹——
“丁柒叁贰粮车,实过三百二十车,轮印甚深,疑载重超常。押运官哈尔巴神色倨傲,不容细问。怪。”
就是它!骆养性的亲笔记录!
索尼的手指抚过那行跨越了数年时光的小字,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那位怀来卫千总写下这行字时的不安与疑虑。
“立刻!拓印这份记录!与原档分开保管!”索尼强压着激动,下令道,“核对当时怀来卫的勘合验讫存档,看看与骆养性的记录是否一致!”
命令刚下,另一名负责核对档案的书吏突然发出一声低呼:“大人!您看这个!”
他指着刚刚送来的、从户部档案库深处翻出的另一份关联文书——是顺治西年那批粮秣的最终核销清单。在那清单的末尾,有一个极不起眼的、用朱笔圈点的标记,旁边是一行小字:“此批己核,余三十五石七斗,循旧例折银入库。”
“旧例?”索尼的瞳孔骤然收缩,“什么旧例?哪来的旧例?五万石军粮,沿途无损耗,最终却‘余出’三十五石七斗折银?这‘余’从何来?这折银又入了哪个库?”
一切的矛头,似乎隐隐指向了户部内部某个长期存在的、隐秘的“旧例”!而这条蛀虫,可能远比他们想象的要藏得更深,存在得更久!
怀来卫的日志,像一把钥匙,终于撬开了铁板的一块缝隙!
而缝隙之后,那深藏的、散发着腐臭气息的黑暗,正扑面而来。
索尼感到一阵心悸,却又有一股找到方向的振奋。
“查!给老夫彻查户部所有关于粮秣核销的‘旧例’!尤其是涉及‘余量折银’的条款!所有经手人员,一个不漏!”
风暴的中心,似乎正在从那些血淋淋的刺杀与抓捕,悄然转向更加隐秘、却可能更加致命的陈年账目与规章制度之中。
而坤宁宫的方向,一声压抑的咳嗽隐隐传来,为这紧张的调查,平添了一重难以言喻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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