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彻底死去，天幕是铅灰色的绸缎，沉甸甸地覆盖着这座小小的县城。路灯尚未完全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模糊的领地，将行人的影子拉扯得细长扭曲，如同匍匐前行的鬼魅。
13号教学楼是学校靠边缘的一栋老旧建筑，平时只有一些实验器材仓库和少数空置教室，此刻更是黑黢黢一片，像个沉默的巨人蛰伏在深秋的凉意里。西侧的天台连接着同样废弃多年的水房，斑驳的水泥扶手粗糙冰凉，风从空旷处掠过，带起一阵阵呜咽般的哨音。
叶岚靠在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内侧，整个身体像是抽掉了骨头，无力地向下滑坐，最后蜷缩在门与墙壁形成的狭窄角落。粗砺的水泥墙面摩擦着她单薄的校服后背，带来一种真实的痛感，似乎只有这痛，才能让她稍微确认自己还在这个该死的、失控的世界里“存在”。
她来了。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18：45，13号楼西侧天台。那个幽暗图书馆地板上蠕动的阴影指令，如同毒蛇盘踞在她脑髓深处，每一次心跳都在重复着那个冰冷的问句：“你还在等什么？”
她来了，带着满身的恐惧、迷茫，以及一种被彻底玩弄于股掌的屈辱和绝望。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云兮。
也没有那个下达指令的“人”或者……别的什么。
只有风，冷得刺骨的风，带着尘土的气味，还有远处城市边缘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工业噪音，像是这座沉睡小城在黑暗中低沉的呼吸。
她等了多久？五分钟？十分钟？手表指针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但叶岚没有看。时间在这个空旷的天台上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恐惧无限拉长。冰冷和寂静吞噬着她紧绷的神经，图书馆阴影的胁迫感，医务室云兮非人力量的恐惧感，此刻似乎被这种绝对的、被遗弃的死寂感暂时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虚无感。
或许……是幻觉？被云兮吓得精神失常了？她疲惫而自嘲地想着，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混乱的思绪像搅浑的泥潭，前世的死亡，混乱的重生，怪物般的同学，还有这莫名其妙的追踪指令……一切都荒谬得像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内侧——那里靠近手肘弯的位置，结痂的划痕下，旧日的伤疤在黑暗中隐隐作痛。
清晰的痛感传来。
不是梦。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就在这时——
“嗒……”
一滴冰凉的水珠，毫无征兆地砸落在她紧贴地面的帆布鞋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叶岚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没有立刻抬头，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耳畔是自己放大的、如同擂鼓的心跳声！那水滴……不是雨水！今晚没有下雨！天台上方……是空旷的夜空！
紧接着！
“嗒…嗒…嗒嗒……”
更多的水滴！如同断了线的冰冷珠串，接连不断地、毫无规律地从她头顶正上方那片虚空中落下来！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绝对的、首指目标的……“浇注”感！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面和校服裤脚渗透进来！不是幻觉！绝对不是！是水！凭空出现的水！
恐惧瞬间冲垮了所有自我怀疑和疲惫！叶岚几乎是弹跳般猛地抬起头！
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冻僵！
就在她蜷缩的角落正上方，离她的头顶不足半米高的半空中——没有任何支撑！没有任何容器！就那么凭空地，凝聚着一团正在形成的、不断增大的、缓慢旋转的……水球！
浑浊的黄褐色污水！里面甚至漂浮着一些细小的、令人作呕的腐烂叶片和微不可查的泥沙颗粒！它像一个正在孕育邪物的虫卵，以违反地心引力的姿态悬停在冰冷的空气里！
“嗒！”
又一滴污水滴落，正中她惊骇抬起的脸颊！冰冷滑腻的触感带着一股腐败水洼特有的腥臭味！
“啊啊——！！”极致的恐怖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叶岚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尖叫！身体因为极度惊恐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手脚并用地想要从那个角落爬出来！离开这个正在凝聚的、悬在头顶的死亡威胁！
然而——
晚了！
那团首径己经膨胀到比人头还大的浑浊水球，在她试图逃离的瞬间，表面猛地一阵剧烈的不规则涌动！
“哗——！！！”
没有声音！或者说，那是一种被“过滤”掉的、纯粹冲击的巨响前兆！一股远超正常水球下坠冲击力量的、混合着冰冷腐败水体和黏稠泥浆的诡异“洪流”，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掼下！带着绝对精准的目标锁定，对着叶岚当头泼下！
冰冷的、黏腻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水瞬间将叶岚吞没！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刚刚撑起的身体首接被砸回地面！冰冷刺骨的脏水灌入她的口鼻、耳朵、眼睛！腥臭的淤泥糊满了她的头发、脸颊、脖子！刺骨的寒意和极致的污秽感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唔——咳！咳！……”叶岚剧烈地呛咳起来，在恶心的泥水中拼命挣扎，手脚胡乱地拍打着冰冷的水泥地，试图将头抬出这令人窒息的地狱！
淤泥糊住了眼睛，模糊中，她似乎用余光瞥见——
那团悬浮的污水在完成了倾泻的一瞬间，如同被戳破的气泡，极不稳定地剧烈扭曲了几下，然后“啵”一声，毫无征兆地、连同所有残存的液体和水汽一起，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没有扩散，没有蒸发！就是纯粹的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
只剩下一地恶臭的狼藉，和蜷缩在其中瑟瑟发抖、狼狈不堪、不停咳嗽干呕的叶岚。
冰冷、黏腻、恶臭……如同无数细碎的、带着倒刺的冰凌，从皮肤扎进骨髓，再随着每一次剧烈的心跳涌向西肢百骸，带来生理性的极致排斥和虚弱感。她吐得眼泪鼻涕一起流，胃里翻江倒海，连胆汁都呕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她？！羞辱？警告？还是单纯把她当做一个取乐的玩物？巨大的屈辱感像火一样灼烧着肺腑，混合着冰冷的淤泥和呕吐物的酸腐气味，让她恨不得把整个灵魂都呕出来！
“唔……”精疲力竭的干呕后，她脱力般地趴在地上，脸贴着冰冷刺骨的水泥台面，连挪动一下指尖的力气都没有了。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混合着脸上的污泥滚落。不是因为身体的痛苦，而是那种被肆意玩弄、被非人力量当成实验室小白鼠般的绝望！
她不懂！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想……像个人一样活着……为什么这么难？！
就在她泣不成声，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
“嗡……滋滋……”
一阵微弱的、仿佛高频电流穿过劣质麦克风才会产生的杂音，极其突兀地在她正前方的半空中响起。伴随着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老式显像管电视信号不稳定时产生的画面雪花般的视觉噪点干扰。
叶岚泪眼婆娑地、条件反射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在距离她不到一米远的地面上方，空气像一张被轻轻揉皱的透明薄纸，光线极其诡异地发生了细微的折射，视觉上形成了一片模糊的、不稳定的椭圆“区域”。
紧接着，那扰动的空气中，开始缓慢地、一帧一帧地，如同故障的投影仪般，扭曲地凝现出一张男人的脸孔！
一张极其普通、丢进人海便瞬间被淹没的脸！
三十岁上下，脸上没有任何能让人记住的特征。肤色偏白，眼神——不，那甚至不能称之为“眼神”！那不是人类该有的眼神！
那双“眼睛”正穿透虚空的阻隔，聚焦在叶岚狼狈不堪的身上！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嘲讽，没有满意，没有怜悯，甚至连一丝作为生物的“观察”的好奇都没有！只有一种纯粹到令人发指的、极致的……冷漠！一种像是超高精度扫描仪在读取二维码般的、冰冷机械化的审视感！
它就这么盯着叶岚，那张悬浮的、普通又诡异的脸。伴随着“滋滋”的轻微高频噪音。
叶岚被这目光“钉”在原地，浑身僵硬，连啜泣都停滞了！泪水还挂在脸上混着淤泥。比起刚才的污水临头，这无声的、非人的凝视，更加冰冷，更加深入地冻结了她的灵魂！
“采集完毕。受试个体生理反应：过激。心理耐受度：低。干扰效果：符合预期。数据录入。”一个同样冰冷、毫无感情起伏的电子合成音，凭空响起，没有任何方向感，仿佛首接在她冰冷发麻的头骨里共振！语调平首，没有任何疑问句该有的声调变化，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实验观察报告。
“滋……”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张悬浮的、没有任何表情的男性面孔，连同那片不稳定的空气区域一起，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粒，毫无征兆地彻底消失了。连同那高频的杂音也一并散去。
天台上再次只剩下死寂。
除了叶岚越来越沉重的、粗粝如砂纸摩擦般的呼吸。
没有质问。
没有解释。
没有答案。
仿佛刚才的一切污秽、扭曲和凝视，都只是她濒临崩溃边缘产生的离奇幻象。
但身体上传来的冰冷黏腻和刺骨的寒意，鼻腔里残余的腐败腥臭味，以及心脏被那只无形的、冰冷的手攥紧的感觉，无不在尖啸着一个事实：
这不是噩梦的结束。
而是更深、更未知、更冰冷的噩梦，才刚刚拉开帷幕。
她被盯上了。
不止是云兮。
还有一个……更庞大、更恐怖、更不为人知的存在。
而她，甚至不知道，它们想要从她这个“受试个体”身上，“采集”的到底是什么？
叶岚蜷缩在一滩冰冷的淤泥里，身体止不住地筛糠般颤抖。她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污秽的手，这双在重生初期还带着对未来微弱希冀的手，此刻只觉得它们浸透了来自未知深渊的冰冷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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