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海边特有的带着咸腥气的寒风就呼呼地往人骨头缝里钻。村口那棵老歪脖子树下，却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大人孩子都裹着臃肿破旧的棉袄，袖着手，缩着脖子，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探究和些许排斥的神情，齐刷刷地盯着村口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
“来了来了！” 不知道谁家半大小子眼尖，嗷一嗓子喊破了清晨的寂静。
果然，土路尽头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还有几辆慢吞吞的牛车。近了，更近了。牛车上堆着些半新不旧的铺盖卷和脸盆网兜，车旁边跟着七八个年轻人，个个灰头土脸，脚步拖沓，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
打头的是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背着黄书包的男青年，板着脸，看着挺严肃。后面跟着三个男的，两个蔫头耷脑，一个戴着眼镜的瘦高个儿，眼镜片在寒风里蒙上了一层白雾，他不停地用手背擦着，显得有点狼狈。再后面是三个女的，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姑娘扶着个扎俩麻花辫、脸色煞白的姑娘，还有一个烫着小卷发的，穿着件挺扎眼的红格子呢外套，只是那外套下摆沾满了泥点子，看着脏兮兮的。她脸上也糊着泥道子，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这……这就是城里来的知识青年？” 王婶踮着脚，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听见，“咋看着……比咱村丫头小子还埋汰呢？那穿红格子的，衣裳倒是鲜亮，可那脸花的，啧啧。”
牛车吱呀呀地停在老槐树下。赵大山赶紧上前，扯着嗓子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知识青年同志们来我们向阳渔业生产大队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是支书赵大山！大家一路辛苦啦！”
那个穿旧军装的男青年勉强打起精神，上前一步，声音有点干涩：“赵支书好，我是知青组长，刘卫东。这些都是我们一个地方来的知青。” 他挨个介绍了一下。戴眼镜的叫孙建业，蔫头耷脑的两个男青年是张强和李爱国。短发姑娘叫周萍，脸色煞白的麻花辫叫吴小莉，穿红格子呢外套、一脸委屈的叫李红梅。
李红梅一下牛车，就捂着嘴干呕了两下，被海风吹得一个趔趄，扶住旁边的周萍才站稳。她看着周围破旧的土坯房，坑洼的泥地，还有那些穿着补丁摞补丁、脸上沟壑纵横的村民，特别是那些盯着她红格子外套看的半大小子，眼神里充满了嫌弃和委屈，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赵大山招呼着几个后生帮着卸行李，一边大声说：“住处都安排好了！就在村尾，地方宽敞！大家先安顿下来，歇口气，晌午去大队食堂吃饭！”
一行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跟着赵大山往村尾破庙走。行李卸在庙门口的空地上。当知青们看清他们未来要住的地方时，空气瞬间凝固了。
这哪是什么庙？分明就是个西处漏风的废墟！屋顶的瓦片稀稀拉拉，露着好几个大窟窿，能看到灰蒙蒙的天。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黄褐色的土坯。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扑面而来。里面倒是被草草打扫过，地上铺着厚厚的、还带着点腥气的干海草，几个用破木板和砖头搭成的“床铺”歪歪扭扭地排开。
“这……这能住人？” 李红梅的尖叫声第一个炸开，带着哭腔，“这比我们城里收破烂的废品站都不如！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屋顶都破了！晚上睡这儿不得冻死？” 她指着屋顶的大窟窿，浑身发抖。
吴小莉看着那黑黢黢的庙堂和铺在地上的海草，本就煞白的脸更是一点血色都没了，身子晃了晃，全靠周萍死死架着。
张强皱着眉，一脚踢开挡在门口的一块烂木头，骂了句：“操！这他妈是发配边疆充军来了吧？”
连一向严肃的刘卫东，脸色也黑得像锅底，看着赵大山：“赵支书，这条件……是不是太艰苦了点？组织上没说……”
赵大山搓着手，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硬着头皮：“哎呀，同志们，克服一下，克服一下！咱们渔村条件就这样！艰苦朴素嘛！先安顿，先安顿！待会儿就开饭了！吃饱了暖和！”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似无的、极其霸道的香气，顺着海风，幽幽地飘了过来。那是一种……油脂的焦香？还有……鲜！是那种活蹦乱跳的海鱼被煎烤后散发出的、无比的鲜香！混合着一丝粮食被熬煮透了的醇厚味道。
这香味在破庙周围弥漫的尘土气和海草腥味里，显得那么突兀，那么勾魂摄魄。
正哭哭啼啼的李红梅抽鼻子的动作猛地一顿，哭声戛然而止。张强也不踢木头了，使劲吸溜着鼻子，喉结上下滚动。连快晕过去的吴小莉都下意识地抬了抬头，茫然地寻找香气的来源。
这香味，正是从离破庙不算太远、那间孤零零的石头小屋里飘出来的。
林晚舟坐在自家火塘边的小板凳上，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烤得焦黄喷香的玉米饼子，蘸着瓦罐里最后一点奶白色的鱼汤。瓦罐底，一条只剩下骨头架子的黄鱼，安静地躺着。她满足地咬了一口吸饱了鱼汤精华的饼子，鲜美的滋味在嘴里蔓延开，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屋外知青点传来的哭闹抱怨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海水，模糊不清。她这里，只有食物带来的、踏踏实实的温暖和饱足。破庙里知青们啃着硬邦邦的窝头就着齁咸的咸菜疙瘩时，那痛苦的吞咽声，与她屋里细微而满足的咀嚼声，隔着并不远的距离，形成了这个寒冷冬日里最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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