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小筑内的空气,仿佛在云舒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被彻底抽空了。
死寂。
一种令人窒息的、混杂着震惊、羞耻与狂怒的死寂。
顾长风和陈氏,像两尊被雷劈中的木雕,僵立在原地。他们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桌上那本薄薄的、却又重如泰山的《神工贡献录》,以及那个神情淡漠、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事的云舒。
两万八千六百五十两!
这个数字,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他们的天灵盖上,砸得他们头晕目眩,耳中嗡嗡作响。
他们想过云舒会拒绝,会哭闹,会寻死觅活。
他们唯独没有想过,她会用这样一种冷静到近乎残忍的方式,将他们十年来心安理得享受的一切,都变成一笔笔冰冷的、清晰的、需要偿还的债务。
最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是陈氏。
短暂的呆滞之后,一股被戳穿、被羞辱的狂怒,瞬间点燃了她。她那张原本还算保养得宜的脸,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起来,五官都错了位。
“你……你胡说八道!”
她发出一声泼妇骂街般的尖叫,猛地扑了过去,伸手就要去抢夺那本账册,企图将这罪证销毁。
“你这个贱人!你血口喷人!什么贡献录?什么两万八千两?我呸!我含辛茹苦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你吃我们顾家的,穿我们顾家的,你为这个家做点事,那是你的本分!是你的孝道!你竟然还有脸跟我们算钱?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晚晴见状,吓得惊呼一声,连忙上前去拦。可她一个弱女子,哪里是状若疯虎的陈氏的对手,被一把就推得踉跄后退,险些摔倒。
云舒却只是冷冷地看着,身形微侧,便轻易地避开了陈氏的抢夺。她将那本账册,不疾不徐地收回自己手边,用一种看跳梁小丑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撒泼耍赖的婆母。
“母亲,”她的声音,依旧没有一丝波澜,“您是说,我救了父亲的命,是本分?我让您名下的庄子扭亏为盈,是孝道?我为夫君打造保命的铠甲,让他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也是理所当然?”
“若是如此,”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那今日,夫君要用我的嫁妆,去迎娶新人,让我沦为全京城的笑柄,我是不是也该视作理所当然,感恩戴德地双手奉上?”
“你……你你……”陈氏被她这番话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她发现,自己那些在内宅里用了半辈子的、颠倒黑白的胡搅蛮缠之术,在这个油盐不进的儿媳妇面前,竟然全无用武之地。
讲理,她理亏。
动手,她碰不到对方一片衣角。
情急之下,她使出了后宅妇人最后的、也是最无赖的一招。
“哎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陈氏突然一屁股坐倒在地,双手拍着大腿,开始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干打雷不下雨,调子却拉得又长又响,充满了委屈与控诉。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娶了个铁石心肠的媳妇儿啊!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给他请最好的先生,让他读书,让他做官,如今他出人头地了,当上大将军了,这个做媳妇的,就要来跟他算账了啊!”
“没天理了啊!大家快来看啊!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了啊!儿媳妇逼死婆婆了啊!”
她一边哭嚎,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去瞥自己的儿子顾长风,希望他能站出来,用孝道压死云舒。
而此刻的顾长风,状态比陈氏好不了多少。
他的大脑,依旧被那个庞大的数字和那本账册冲击得一片空白。他引以为傲的自尊,他身为男人的脸面,在这一刻,被云舒撕得粉碎,扔在地上,还用脚狠狠地碾了几下。
他比他母亲更清楚,那本账册上记录的东西,句句是实。
甚至,云舒还少算了。
她没有算上,他每次出征前,她是如何不眠不休地为他推演战局,分析敌情。
她没有算上,他军中的许多小发明,比如那种可以快速搭建的行军帐篷,那种可以过滤水源的竹炭滤芯,其实都出自她的手笔,只是被他窃为己有,当做自己“体恤下属、足智多谋”的功绩,上报给了兵部。
她没有算上,他每次升迁,需要打点上下时,那些不好从公中出账的银子,有多少是从她的嫁妆铺子里悄悄支取的。
这些,她都没算。
她只算了最基本的、无可辩驳的、可以摆在台面上的一笔笔“硬账”。
可即便是这些,也己经足以让他无地自容。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无耻的、靠着妻子上位的骗子。不,他就是。
当陈氏的哭嚎声传来时,他非但没有感觉到被支持,反而觉得更加羞耻,更加无地自容。他觉得母亲那刺耳的哭声,像一个巨大的巴掌,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够了!别哭了!”他终于忍不住,对着地上撒泼的母亲,发出了一声压抑着无尽屈辱的低吼。
陈氏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不明白他为何要吼自己。
顾长风没有理会母亲,他通红着双眼,死死地盯着云舒。他试图从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当场失控。他决定,从他最“擅长”的领域,发起反击。
“好,好一个《神工贡献录》!”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云舒,我倒要问问你,你说你为我打造的软甲,价值八千两,有何凭据?你说你为父亲设计的密道,耗银一千七百两,证据何在?你说你为庄子做的水车,价值三千两,谁人能证?”
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质疑账目的真实性,将云舒的指控,打成“漫天要价”的诬告。
他以为,这些东西,都是云舒一人所为,死无对证。
然而,云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
“夫君是想说,我空口无凭,对吗?”
她缓缓地拉开了书案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那里面,没有图纸,也没有账册。
只有一叠叠、一摞摞,按照年份和类别,整理得整整齐齐的——票据。
“这是当年,为了打造你的软甲,我从‘百炼阁’采买西域精铁的票根,上面有百炼阁的印章和掌柜的画押。”
“这是当年,为了修建密道,我从城南‘石料场’购买青石、从‘广源木行’购买顶梁木的账单。”
“这是当年,为了制造水车,我从‘天工坊’定制核心齿轮和轴承的契约文书。”
“哦,对了,”云舒又从另一个匣子里,取出几张泛黄的纸,“这里,还有当年参与修建密道和水车的几位工匠师傅的画押和手印。他们虽然早己离开顾家,但我想,若是有需要,把他们请来京兆府,与夫君当堂对质,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夫君你身上那件软甲的价值……”
云舒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前几日,秦王府的冷管家登门,曾与我闲聊时提起。王爷对军备之事,颇为上心。想来,若是我将此甲的制作图纸,呈送给王爷过目,王爷他……应该会给出一个,比八千两,更公道的价格吧?”
“轰!”
如果说,之前的那些票据和人证,只是让顾长风感到难堪和屈辱。
那么,“秦王府”这三个字,就像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头顶,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勇气,都劈得灰飞烟灭。
他终于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从一开始,他就输了。
这个他以为可以任由自己拿捏的女人,早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
她手中的每一份证据,都像一根绳索。
而其中最致命的那一根,另一头,赫然牵在当朝最不能得罪的那个人——秦王萧烬的手中。
顾长风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一屁股跌坐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
他的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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