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小门在沉闷的机关声中向内敞开。
门缝里泄出的那股香气，愈发浓郁。
那不是单一的花香或熏香，而是混合了数十种气味。
有上等沉水香的醇厚，有女子身上传来的甜腻脂粉气，有美酒开封的辛辣，还有一丝藏在最底层的、铁锈般的腥甜。
“走吧。”
太子萧玄礼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
他整了整自己那织金的衣袍，率先迈步，跨过了门槛。
苏妙妙垂着眼，扮演着一个被这阵仗惊住的、有些怯生生的小白莲，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跟了进去。
小翠和玄尘道长，则连同马车一起，被留在了那条幽深寂静的巷子里。
门，在他们身后，“吱呀” 一声，又合上了。
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门后的景象，让苏妙妙心里轻轻 “咯噔” 了一下。
这里并不是她想象中金碧辉煌的大堂。
只是一条狭长的、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走廊。
地毯是暗红色的，软得能陷进脚踝。
走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像是踩在某种动物厚实的毛皮上。
走廊两侧，挂着几盏用薄纱罩住的灯笼，光线昏黄。
将墙壁上那些笔法奔放的草书字画，映照得影影绰绰。
空气里，那股混杂的香气更重了，甜得有些发腻。
让人闻久了，头脑都有些发沉。
苏妙妙不动声色地，用指甲在掌心掐了一下。
靠着那一丝刺痛，保持着头脑的清明。
“殿下，这里好…… 好香啊。”
苏妙妙小声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意和好奇。
“这只是前厅。”
萧玄礼享受着她的 “无知”。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醉仙楼的规矩大得很。”
“每一个头回来的人，都得先在这闻香道上走一遭。”
他一边说，一边熟门熟路地，领着苏妙妙，走到了走廊的尽头。
尽头处是一扇绘着仕女图的巨大屏风。
屏风前，设着一张紫檀木的矮几，几上燃着一炉香，青烟袅袅。
一个穿着一身华贵锦衣，身段丰腴，面容姣好，但眉梢眼角却透着一股子精明厉害劲儿的中年妇人，正端坐在矮几后，手里拿着一本账簿，慢条斯理地翻看着。
她听到脚步声，连头都没抬一下。
仿佛来人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值得她抬一抬眼皮。
这妇人的派头，比皇后娘娘宫里的掌事嬷嬷，还要大。
“锦绣妈妈。”
萧玄礼上前一步，脸上那属于太子的傲慢，收敛了几分，换上了一种平辈论交的熟络。
“今儿个，本宫带了个朋友过来开开眼。”
被称为 “锦绣妈妈” 的妇人，这才缓缓地，从账簿上抬起了头。
先是扫了一眼萧玄礼，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她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便落在了苏妙妙的身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殿下又说笑了。”锦绣妈妈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悦耳，像上好的绸缎。
“您哪次带来的，不是朋友？”
“只是不知道，这位妹妹，是哪家的千金？以前，倒没见过。”
这话说得，客气，却又透着盘问的意味。
不等苏妙妙开口，萧玄礼己经抢着答道，语气里充满了炫耀：
“这位，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千金。她就是如今京城里大名鼎鼎的苏顾问。”
“哦？”锦绣妈妈的眉毛挑了一下。
再次看向苏妙妙，眼神里，多了一丝真正的好奇。
“原来，就是那位治好了皇后娘娘顽疾，又在北境立下奇功的苏妙妙，苏姑娘？”
“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人比花娇。”
“妈妈过誉了，小女这点微末道行，哪里敢在您这般人物面前称什么大名。”
苏妙妙连忙做出惶恐的样子，屈膝行礼。
“妹妹谦虚了。”
锦绣妈妈笑了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
她合上了账簿，缓缓地站起身。
“既然是太子殿下亲自带来的贵客，那自然是上宾。”
“不过……”
她话锋一转。
“醉仙楼，有醉仙楼的规矩。”
“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只要是头一回来，都得先过我们老板娘定下的一个小小的考校。”
她说着，轻轻拍了拍手。
屏风后，走出来两个穿着轻纱的侍女，一个捧着一方棋盘，一个捧着一把古琴。
萧玄礼的脸上，露出了 “果然如此” 的得意笑容。
他侧过身，对着苏妙妙小声解释道：
“这便是醉仙楼的第一道门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你需得任选一样，露上一手。若是能入了锦绣妈妈的眼，才算是拿到了入场的帖子。”
他看着苏妙妙那张略带紧张的小脸，心中更是得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让你看看，这地方，不是光有钱有势就能进的！还得有才情！
而你一个庶女出身的野丫头，就算医术再高明，这些风雅的东西，你又懂多少？
正好，可以让你在我面前，出个不大不小的丑。
到时候，我再出面，替你转圜一二，岂不是更能彰显本宫的体面和本事？
苏妙妙心里跟明镜似的，把太子这点小九九，看得一清二楚。
她故作紧张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小脸上写满了为难。
“殿下，这…… 这可如何是好…… 小女…… 小女出身鄙野，这些…… 这些高雅的玩意儿，实在…… 实在是不懂啊……”
“无妨，无妨。”萧玄礼嘴上安慰着，心里却乐开了花。
“你随意试试便是，不必紧张。”
锦绣妈妈看着他们俩这一个装腔作势，一个故作无辜的样子，眼中闪过讥讽。
她抬了抬下巴，对着苏妙妙说道：“苏姑娘，请吧。”
“是想抚琴一曲，还是对弈一局？”
苏妙妙看着那把价值不菲的古琴，和那方由上等玉石打造的棋盘，摇了摇头。
然后，她在所有人那都有些意外的注视下。
缓缓地，走到了那扇绘着仕女图的巨大屏风前。
那屏风上，画着十几个形态各异的古代仕女。
有的在扑蝶，有的在对弈，有的在抚琴…… 画工精湛，栩栩如生。
“琴棋书画，小女确实 一窍不通。”
苏妙妙的声音还是那般柔弱。
“不过……”
她转过头，看着锦绣妈妈，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纯粹的笑容。
那笑容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这人没什么别的本事。”
“就是眼神还算好使。”
“我能看出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地，点在了屏风上，一个正在低头抚琴的仕女的脸上。
“比如……”
“我能看出，这位姐姐她好像不太开心。”
锦绣妈妈的脸色变了。
萧玄礼的笑容也僵住了。
什么意思？
看出画里的人不开心？
这算什么考校？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锦绣妈妈刚要开口呵斥。
苏妙妙那如同梦呓般，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继续响了起来。
“你们都觉得，她是在抚琴，对吗？”
“可我看到的，却不是。”
“我看到，她的指尖，虽然搭在琴弦上，却轻飘飘的，没有半分力道。这琴，根本就没有声音。”
“我看到，她的眼睛，虽然低垂着，看着琴。但那眼角的余光，却一首，一首，瞟着那边那个正在跟别人下棋的公子。”
“我还看到，她的嘴角，虽然微微上扬，挂着笑，但那笑容…… 却比哭，还难看。”
“她不是在抚琴。”
苏妙妙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在诉说着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故事。
“她，是在等。”
“在等一个，心上人。”
“她在用她这一生的沉默，弹奏着一首无人能听见的无弦之曲。”
“而这首曲子的名字，我想……”
她顿了顿，抬起头，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静静地，看着那个己经彻底愣住了的锦绣妈妈。
“…… 应该，叫作错过吧。”
整个前厅一片寂静。
锦绣妈妈那张总是挂着精明厉害表情的脸，在这一刻，彻底地失去了血色。
她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她那保养得宜的眼角，缓缓地，滑落了下来。
因为，那幅画……
那首所谓的无弦之曲……
画的正是她自己。
那个己经尘封了二十年的……
年轻时候的自己。
这个秘密，除了她，和当年送她这幅画的那个人之外……
再无第三个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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