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血腥气息尚未完全散去。
菜市口的血迹虽被冲刷干净，但那铁锈般的味道似乎仍萦绕在每个人的鼻尖。
酷吏的倒台如同砍倒了一棵盘根错节的毒树。
虽除了主干，地下的根须却未必死绝，暗处的窥视与怨恨只会更深。
朝堂之上，短暂的欢呼过后，是一种更加微妙的沉寂与试探。
旧有的恐怖平衡被打破，新的秩序亟待建立。
而女皇的心思，愈发难以揣测。
狄明站在狄府略显萧瑟的庭院中，望着父亲狄仁杰。
获准有限度自由的狄仁杰，并未流露出多少喜悦，反而眉宇间的忧思更重。
他时常对着那株果实日渐的石榴树发呆。
或是与悄然来访的张柬之、姚崇等人于密室中长谈，声音低沉而急促。
“风暴虽过，然根基未动。”
一日，狄明送茶时，隐约听到狄仁杰沉重的话语。
“武氏依旧权倾朝野，陛下年事渐高，愈发依仗娘家人……储位空悬，国本不定，这才是最大的隐患啊……”
狄明默然。
他知道父亲所言极是。
清算酷吏，不过是剜去了一个溃烂的脓疮，但导致身体虚弱的病根。
皇位继承问题，以及围绕此问题展开的残酷权力角逐。
依然存在，甚至因此变得更加尖锐。
他回到自己的书房，摊开纸笔，却并非习字或读书。
纸上写写画画的，是一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符号和名词：
漕运、粮价、边镇军饷、户部度支…
这是他根据前世模糊记忆和今生所能接触到的信息，试图勾勒出的武周王朝经济脉络中的脆弱环节。
他知道，真正的权力博弈，光靠诗词玩物和阴谋诡计是不够的。
必须触及更实际，更能影响国计民生的东西。
机会很快悄然来临。
太平公主府送来请柬，并非宴饮，而是颇为正式的召见。
狄明心中微凛，整理衣冠前往。
公主府的书房内，不似往日嬉游之地，反而多了几分严肃。
太平公主屏退左右，只留一心腹侍女在旁。
她今日未施浓妆，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灼？
“小狄明，”她开门见山，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上一份文书。
“你整日里琢磨那些奇巧玩意儿，可知如今神都米价几何？漕运沿途州县，仓廪可还充实？”
狄明心中一动，面上恭敬答道。
“回殿下，小子虽闭门，亦偶闻外界之事。听闻今岁关中小有歉收，加之近来…朝局动荡，漕运似乎略有阻滞，神都米价确有浮动。”
他回答得谨慎，只陈述现象，不做分析。
太平公主冷哼一声。
“岂止是浮动！那些蠹虫！见风使舵，囤积居奇！还有漕运上的关节，层层盘剥，效率低下！如今…”
她顿了顿，似乎意识到失言，收住了话头，但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狄明立刻明白了。
酷吏倒台，其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和利益链条瞬间成为各方争夺的焦点。
其中，掌控国家经济命脉的漕运和仓储，更是重中之重。
太平公主显然也想插手其中，分一杯羹，甚至掌握主动权，但却遇到了麻烦。
要么是手下缺乏精通经济实务的人才，要么是遇到了来自武三思等其他势力的激烈争夺。
太平公主目光锐利地看向狄明。
“本宫记得，你此前献上的那‘新式筹算法’，倒有些意思。你既喜数术，对这些钱粮经济之事，可有何见解？”
这己不是闲聊，而是近乎考校和索策了。
狄明心跳微微加速。
他知道，这是一个险局，但也是一个机会。
一个能真正接触到核心事务，展现自身价值，而非仅仅被视为“弄臣”的机会。
他沉吟片刻，组织语言，缓缓道。
“殿下垂询，小子斗胆妄言。小子以为，漕运如人体血脉，贵在通畅。当前之弊，一在沿途关卡过多，验核繁琐，耗时费力；二在各级官吏中饱私囊，损耗巨大；三在调度失宜，各仓存储与需求失衡。”
他停顿一下，见太平公主听得专注，继续道。
“或可…试行‘分段负责，首达运输’之法，减少中途环节；严格核算漕粮损耗定额，超罚节赏；再者…或可建立一套更精准的账册系统，将各仓存储、各地需求、运输损耗统一核算，每日…或每旬更新，以便中枢及时调度，避免囤积或短缺。”
他提出的，其实是简化流程、明确责任、以及加强信息管理的概念。
其中隐含着早期“数据统计”和“流程优化”的思想。
太平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她没想到这少年竟真能说出些门道。
并非纸上谈兵，而是切中要害。
她追问道：“账册系统？如何能更精准？每日更新，谈何容易？”
狄明早有准备，答道。
“可设计一种标准格式的账册表格，明确项目，统一计量单位。各节点指定专人负责填写，通过驿站快马，逐级汇总上报。虽然繁琐，但若能减少因信息不畅导致的损失和腐败，其所节省之资，远胜投入。”
他甚至简要演示了一下如何设计表格和快速汇总数据的方法。
太平公主沉思良久，眼中光芒闪烁。
狄明的话，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窗。
她未必完全理解，但她能感觉到，这套方法或许真的有用。
“很好…”
她缓缓点头。
再看狄明的眼神，己经完全不同了，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真正的重视。
“狄明，你确实让本宫惊喜。此事…本宫会考量。你今日所言，出自你口，入得我耳，明白吗？”
“小子明白，绝不敢对外妄言一字！”
狄明立刻保证。
从公主府出来。
狄明知道，自己又向权力的核心迈进了一步。
但也更深地卷入了一场他无法完全掌控的博弈。
数日后，通过宋允恭等人的渠道，狄明听说太平公主果然在负责的某条漕运支线上开始试行“新法”。
虽然阻力不小，但初步效果似乎还行。
同时，他也听闻武三思对此大为光火，在朝堂上暗指有人“越权”、“标新立异”。
而就在这暗流涌动之际，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传来。
卧病己久的魏王武承嗣，薨了。
这位曾经最热门的武周皇位继承人，在病榻上煎熬多年后，终于撒手人寰。
他的死，如同搬走了压在许多李唐旧臣心头的一块大石。
但也让原本就微妙的继承人选问题，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武三思是否会趁机上位？女皇又会属意何人？
狄明感到，时代的巨轮，正在加速碾压过来。
他站在书房的窗前。
看着窗外阴沉下来的天空，一场夏日的暴雨似乎即将来临。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书案前。
纸上，那些关于漕运、粮价的符号旁边，他又缓缓写下了两个词：
“武承嗣” 、 “储位” 。
主线，正在向着那最核心、也是最危险的方向，无可避免地推进。
而他，狄明，己不再是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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