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那只抱着“幻影戏”匣子、心满意足离开的骄纵小孔雀。
狄明站在狄府门前的石阶上，夏日明媚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立皇太女…韦妃的野心…”
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目光投向皇宫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
那不仅仅是谋士对情报的分析，更夹杂着一种…来自遥远未来的惋惜与沉重。
历史上的安乐公主，李裹儿。
那个号称“光艳动天下”，却骄奢淫逸、权欲熏心。
最终与母亲韦后合谋毒杀亲父中宗李显，企图效仿武则天称帝。
却在惊天动地的唐隆政变中，被自己的堂兄李隆基下令斩于刀下，香消玉殒，死时年仅二十五岁。
红颜薄命，不得善终。
其罪固然当诛，但其悲剧的一生，何尝不是这吃人宫廷、权力漩涡所造就？
如今，眼前这个尚存一丝孩童心性、会为了一件新奇玩物而欢喜、会因被忽视而吃醋撒娇的小郡主。
与史书中那个疯狂而悲剧的身影缓缓重叠。
狄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他熟知历史的走向，如同手握一卷早己写好结局的剧本。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本可以冷眼旁观，甚至顺势利用。
将她作为一枚棋子，助推李隆基走向那命定的辉煌。
但是… 他看着那远去的、蹦蹦跳跳的红色身影，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终究…还只是个被宠坏、缺乏引导的孩子。”
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若能稍加引导，未必不能…避开那万丈深渊。”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幼苗，在他心中悄然滋生——或许，他可以尝试做些什么。
不是强行改变历史洪流。
而是在这洪流边缘，轻轻推一把，为她，也为那个未来可能流更多血的王朝。
尽可能寻求一个稍好一点的结局。
机会很快再次来临。
几日后，宫中举办一场小规模的诗会， 是让宗室子弟和勋贵少年们切磋文采，实则是让日渐衰老的女皇看看孙辈们的风采。
狄明作为“御前小红人”，自然在受邀之列。
诗会上，李裹儿果然又成了焦点。
她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极为华贵的蹙金绣孔雀罗裙。
首饰琳琅，光芒西射，恨不得将所有好东西都堆在身上。
她作了一首诗，辞藻华丽至极。
空洞无物，通篇堆砌着“凤凰”、“牡丹”、“日月”等象征至尊的意象。
其僭越之心，几乎不加掩饰。
一些趋炎附势之徒纷纷叫好吹捧，李裹儿听得志得意满，小脸兴奋得通红。
狄明坐在角落，微微蹙眉。
诗会间隙，众人于太液池畔散心。
李裹儿像只开屏的孔雀，被一群少男少女簇拥着，享受着众星捧月的。
她一眼瞥见独自凭栏眺望水面的狄明，立刻提着裙子跑了过来。
“狄明！你听到本郡主刚才作的诗了吗？怎么样？是不是比上次进步多了？”
她仰着小脸，满是期待，仿佛急需得到他的认可。
狄明转过身，看着她那满是炫耀和渴望表扬的脸庞，心中那份矫正的心思愈发坚定。
他微微一笑，笑容温和。
如同一位真正的兄长，没有附和那些谄媚之词，而是轻声道。
“郡主殿下才思敏捷，辞藻华美，自然是极好的。”
先肯定一句，让李裹儿脸上笑容更盛。
后庭青草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随即他话锋轻轻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引导的意味。
“只是…小子最近读《诗经》，忽有所感。发现其中最美最动人的诗句，往往并非那些描绘金玉满堂、日月同辉的壮阔之景。”
“哦？”李裹儿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狄明目光投向太液池中悠然游动的锦鲤，声音舒缓。
“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朦胧悠远；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缠绵悱恻；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深沉感慨。甚至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也只是借鸟儿起兴，诉说最纯真的思慕之情。”
他顿了顿，看向李裹儿，眼神清澈而真诚：。
“小子觉得，诗者，心声也。真正的才情，或许不在于用了多少华丽的辞藻，而在于能否真切地表达出那一刻的所见所感，哪怕只是看到一朵花的绽放，听到一声鸟的鸣叫，只要情感是真挚的，便能动人心弦。”
他指了指她裙子上绣的孔雀。
“便如郡主殿下这孔雀，华美固然华美，但若它能于春日开屏，求偶示爱，那份生机勃勃的美好，或许比单纯描绘它的羽毛有多绚丽，更让人觉得可爱真切呢？”
他没有一句批评，没有一句说教。
只是用一种分享感悟的方式，温和地讲述着另一种审美和价值观。
李裹儿愣住了。
她从小听到的都是奉承和夸赞，从未有人这样跟她说过话。
她本能地觉得狄明说得好像和她平时接触的不太一样，但又莫名觉得…好像更有道理？
那些《诗经》里的句子，经他一说，似乎真的比一味堆砌“日月凤凰”更有味道？
她脸上的骄纵和炫耀慢慢褪去，露出一丝难得的困惑和思索的神情，小声嘀咕。
“可是…母妃她们都说，作诗就要气势宏大才好……”
狄明温和一笑。
“气势宏大固然是一种美，但细腻真挚亦是动人。就像这太液池，既有波澜壮阔之时，亦有水平如镜，倒映云天的静谧之美。”
“郡主殿下天生丽质，聪慧过人，若能各种风格皆尝试把握，将来诗才必定远超同辈，更能…雅俗共赏，获得更多人的真心喜爱。”
他巧妙地将“雅俗共赏”、“真心喜爱”这几个字说了出来，潜移默化地引导她不再只追求虚浮的奉承。
李裹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狄明那温和真诚、毫无谄媚之色的眼睛。
心里第一次对“作诗”这件事，产生了除了炫耀之外的一点别的感觉。
“那…那你下次教教我《诗经》里的那些句子？”
她忽然说道，语气里少了几分命令，多了几分请教的味道。
狄明心中微动，知道种子己经播下。
他拱手笑道：“郡主殿下若有此雅兴，小子荣幸之至。只是小子才疏学浅，只能与殿下共同探讨罢了。”
“嗯！”
李裹儿用力点了点头，第一次没有因为对方没有立刻答应而生气。
看着她又跑回人群，但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刻意炫耀。
反而偶尔会看着池水或花草发呆，似乎在思考什么，狄明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和命运，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尤其是李裹儿这样身处复杂环境、被野心家母亲深深影响的少女。
但他愿意尝试。
为她在这黑暗的宫廷斗争间隙，为她投下一缕温和的光，一丝淳淳的引导。
不求能彻底扭转乾坤。
只愿将来那血色的结局降临之时，她心中能多一分清明，少一分癫狂。
或者说，万一历史真有细微改变的可能，或许能为她争得一线生机。
这或许，也是他身为穿越者，除了争霸权谋之外。
所能做的一点微不足道，却问心无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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