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斩钉截铁的反对，如同一盆冰水。
浇熄了张柬之眼中那簇因焦虑和急切而燃起的火焰。
密室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被厚重帷幕阻隔后、变得沉闷而执拗的风雪呼啸。
张柬之挺拔的身躯微微佝偻了下去。
不再是那个慷慨激昂、欲挽天倾的忠臣，更像是一个被现实重压磨去了锐气的老人。
他久久地盯着跳跃的烛火，眼神复杂地变幻着。
最终化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这叹息里，有不甘，有无奈，有对未来的深深忧虑，也有一丝被狄仁杰点醒后的后怕。
“狄公……”
他再次开口，声音沙哑了许多，也平静了许多。
“您……教训的是。是柬之……心浮气躁，险些酿成大错。”
他承认了狄仁杰的判断。
正如狄仁杰所言，此刻发动，成功的几率渺茫。
而一旦失败，他们将彻底失去“大义”名分。
太子李显必受牵连，所有心向李唐的力量可能被连根拔起，后果不堪设想。
他并非不懂这个道理。
只是眼看女皇老迈，奸佞环伺，那种“时不我待”的焦灼感日夜灼烧着他的心。
“柬之兄也是一片赤诚，为国为民，何错之有？”
姚崇适时开口，缓和着气氛。
“只是此事关乎国运，确需慎之又慎。狄公老成谋国，深谋远虑，我等当谨遵狄公之意。”
宋璟也点头附和。
“稳扎稳打，方是正道。急躁冒进，只会授人以柄。”
张柬之苦笑着摇了摇头。
“道理……老夫岂能不知。只是每每想到陛下身边尽是豺狼，太子殿下如居危巢，这心里便如同油煎一般……”
他抬起眼，看向狄仁杰，目光里重新凝聚起一丝决绝。
但那决绝己不再是冲动，而是沉淀下来的坚韧。
“狄公既言时机未到，那便未到。柬之……听从狄公安排。”
然而，他话锋微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
“但是狄公，若真有那么一天……若天时、地利、人和皆备，陛下……陛下己无力回天，而奸佞试图倾覆社稷之时……难道我等还要坐以待毙，空谈‘大义’而任由江山易主吗？”
他没有明说“那一天”是哪一天，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那是指武则天生命垂危、权力出现真空的最关键时刻。
“若到那时，”张柬之的目光扫过姚崇、宋璟，最后定格在狄仁杰脸上。
“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武谏之念，老夫……不会忘。届时，若狄公仍认为不可……那便请狄公恕柬之……不能完全从命了。”
这是他最后的坚持。
他接受了狄仁杰“现在不行”的判断，但他并未完全放弃“未来可能必须如此”的想法。
他将其埋藏心底，视为最终不得己的底牌。
狄仁杰深邃的目光与他对视良久，没有立刻反驳。
他理解张柬之的坚持，那同样源于对李唐社稷的至诚。
他知道，自己可以压制一时，却无法永远熄灭对方心中那团为了李唐不惜赴汤蹈火的火焰。
最终，狄仁杰缓缓点了点头，语气沉重。
“若真到了社稷倾危、逆臣当道的最后关头……老夫，亦非迂腐之人。”
这几乎是一种默许，默许了在极端情况下的最终选择。
但也划下了极其严格的前提——“最后关头”。
张柬之闻言，眼中终于闪过一抹亮光，他郑重拱手。
“有狄公此言，柬之便知道该如何做了。眼下，自当竭尽全力，辅佐狄公，稳固太子，静待天时。”
这意味着，他暂时收起了激进的念头。
愿意继续走在狄仁杰规划的这条更艰难、更需耐心的道路上。
“如此便好。”
狄仁杰松了口气，气氛稍稍缓和。
“明日老夫便上奏请太子监国之事，诸位还需在朝中多方呼应。”
“分内之事。”姚崇、宋璟齐声应道。
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后，几位老臣才趁着风雪夜色。
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各自散去。
密室中，只剩下狄仁杰和狄明父子二人。
狄明为父亲重新斟满热茶，轻声道：“张公……终究是心存决绝。”
狄仁杰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
“柬之性情刚烈，忠心贯日。有此一念，不足为奇。或许……或许未来，真的需要他这份决绝。但现在，绝不是时候。”
他看向狄明。
“明儿，你要记住，权力之争，如同烹小鲜，火候不到，急于翻动，只会烂成一锅粥。我们要做的，是慢慢添柴，等待水到渠成。”
“孩儿明白。”
狄明点头。
他深知，父亲是在竭力避免一场可能失控的内战，力求平稳过渡。
而张柬之，则是在为那“万一”的失控，准备着最后的手段。
窗外的风雪似乎永无止境。
张柬之回到了自己的府邸，他的脚步不再彷徨，眼神却比来时更加深沉。
他坐在书案前，摊开纸笔，却久久未曾落墨。
他知道，狄公的路是对的，是眼下唯一能走的路。
他会全力支持，去造势，去建言，去巩固太子。
但同时，他心底那“武谏”的念头，并未消失，而是从明转暗，从冲动变为谋划。
他开始更仔细地回想狄仁杰分析的军中人事，哪些人或许可以暗中观察，哪些环节需要未雨绸缪……
他不会现在去做。
但他需要开始思考，开始准备，为自己，也为李唐社稷，预留那最后一步棋。
走一步，看一步。
但看的，必须是十步、百步之后的棋。
这场风雪夜的密谈，表面上统一了步伐，坚定了“文谏”之路。
但也悄然埋下了一颗名为“神龙”的种子。
它现在深埋于冻土之下，等待着未来某一刻的阳光（或者说，某一刻的黑暗），破土而出。
而这一切，都离不开那位端坐深宫、决定着所有人命运的女皇。
她的健康，她的心思，成了悬在整个神都之上，最沉重也最不确定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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