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那一声沉喝,如同冷水浇头,瞬间把还沉浸在“卖惨求怜”戏码里的狄明给激灵醒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
居然紧紧攥着太平公主那藕荷色、绣着精致暗纹的袖口。
那料子丝滑冰凉,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手!
“啊!”
狄明触电般猛地缩回爪子,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小风。
整个人像只受惊的兔子,向后蹦开一大步,后背“哐”一声再次撞在坚硬的书案边缘。
疼得他小脸一抽,却硬是咬着牙没敢叫出声。
他手忙脚乱地站好,小脑袋深深埋下去,恨不能首接塞进衣领里。
只露出一个黑乎乎的发顶对着太平公主和自家老爹,声音细若蚊呐,抖得不成样子:
“侄…侄儿失礼!请姑姑恕罪!阿…阿耶恕罪!”
完了完了!
这下罪加一等!
不仅“贪图享乐、不思进取、诅咒亲爹”,现在还加了一条“御前失仪、冒犯公主”!
他仿佛己经看到老爹那张铁青的脸和那根刚刚抽完两个哥哥、此刻正饥渴难耐的裤腰带!
太平公主看着眼前这瞬间从“哭唧唧小可怜”变成“瑟瑟发抖小鹌鹑”的小家伙。
再看看门口那个一脸肃杀、气压低沉的狄仁杰。
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慢条斯理地抚平被狄明抓出一点褶皱的袖口。
动作优雅得赏心悦目,指尖那抹鲜红的蔻丹在昏暗的书房里显得格外醒目。
“梁国公言重了,”太平公主的声音依旧带着慵懒的笑意,目光却若有似无地在狄明和狄仁杰之间扫了个来回。
“小孩子嘛,受了委屈,一时情急,抓着本宫诉诉苦,也是人之常情。无妨的。倒是国公爷……”
她话锋一转,那双美眸带着一丝玩味,看向狄仁杰。
“贵府今日这‘家法’的动静,隔着两条街都听得真真儿的。光嗣和光远那两个皮猴儿,这会儿怕是连凳子都坐不了了吧?”
提到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狄仁杰脸上的肌肉绷得更紧了,握着镇纸的手指关节泛白,显然余怒未消:
“殿下见笑了。犬子顽劣不堪,引诱幼弟,败坏门风,臣管教无方,理当重责!今日小惩,只盼他们能长点记性!”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凛然正气。
“嗯,是该好好管教。”
太平公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回那个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消失掉的小豆丁身上,“不过嘛……”
她拖长了调子,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莲步轻移,再次走到狄明面前。
那股清雅好闻的细香又一次笼罩了狄明。
狄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这位姑奶奶又想干嘛?
只见太平公主微微俯身。
那张妆容精致、带着成熟风韵的脸庞凑得极近,近到狄明能清晰地看到她卷翘的睫毛和眼底那一丝促狭的笑意。
她伸出纤纤玉指。
这次没捏脸,而是极其自然地、带着点亲昵地。
轻轻捻了捻狄明耳边一缕来的、毛茸茸的碎发。
狄明只觉得耳根子“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半边身子都僵住了,一动不敢动。
这动作……太暧昧了!
虽然对方是姑姑辈,但这距离,这气息……
他一个来自现代的灵魂,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小狄明啊。”
太平公主的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一种哄小孩的腔调,却又分明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阿耶让你抄书,是为你好。那《谏太宗十思疏》,可是魏征老大人呕心沥血之作,字字珠玑,你抄一遍,就长一分见识,懂一分道理。两百一十遍……嗯,是有点多。”
她故意顿了顿,看到狄明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的小火苗,才慢悠悠地继续道。
“不过呢,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等你抄完了,脑袋里装了这些安邦定国的道理,说不定……姑姑我呀,还真得高看你一眼呢。”
她说着,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狄明的耳垂。
那冰凉的触感激得狄明又是一个哆嗦。
“到时候。”
太平公主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脸上笑容依旧明媚,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狄明看不懂的、如同深渊般的幽光。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惑和深意。
“说不定,姑姑这里,也有用得着你这小脑袋瓜的地方哦。”
轰——!
狄明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不是被香气熏的,是被这话里透出的意思给吓的!
用得着?
太平公主用他?能干什么?
当幕僚?当棋子?
还是……当个吉祥物?
想想这位主儿未来那“波澜壮阔”的人生轨迹,想想她身边那些人的下场……
狄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比老爹的裤腰带还吓人!
他宁愿抄一千遍《谏太宗十思疏》,也不想跟这位姑奶奶的“宏图大业”扯上半毛钱关系。
“姑姑!”
狄明吓得脱口而出,小脸煞白,声音都变了调。
“侄儿愚钝!脑袋里除了浆糊就是墨汁!实在……实在不堪大用!阿耶让我抄书是应该的!侄儿这就抄!马上抄!抄不完不吃饭!”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表忠心,一边猛地转身。
几乎是扑到那张硬邦邦的书案前,抓起一支分叉的秃笔,蘸了墨汁就在竹简上疯狂划拉起来。
那架势,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竹简堆里,彻底消失在太平公主的视线中。
“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
他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又急又快,带着哭腔,活像被恶鬼追着念经的小沙弥。
太平公主看着狄明那副如临大敌、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怂样。
终于忍不住,发出一串银铃般清脆又带着几分嘲弄的大笑:
“咯咯咯……瞧把你吓的!姑姑逗你呢!小没良心的!”
她笑得花枝乱颤,步摇轻晃,那股好闻的细香也随之在狭小的空间里飘散。
笑够了,她才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笑出的泪花,对着门口脸色依旧不太好看的狄仁杰道:
“好了,梁国公,本宫就不打扰你教子了。这小家伙,胆子比兔子还小,怪有趣的。”
她转身,裙裾划过一道优雅的弧度。
带着那令人心醉又心悸的香气,款款向门口走去。
经过狄仁杰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轻飘飘丢下一句:
“国公爷,此子……心思跳脱,异于常人。是块璞玉,亦或是块顽石,全看您如何雕琢了。可莫要……雕废了才好。”
狄仁杰闻言,眼神微微一凝,面上不动声色。
只是更深地躬身:
“臣,谨记殿下教诲。恭送殿下。”
太平公主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回廊的尽头。
那清雅的香气也渐渐被午后花园里的草木气息所取代。
书房里,只剩下沉重的寂静,和狄明那带着哭腔、急吼吼的背书抄写声。
狄仁杰缓缓首起身,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个趴在书案上,小身板绷得紧紧的、正奋笔疾书的小儿子身上。
太平公主最后那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
璞玉?顽石?
他走到书案前,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
狄明只觉得头顶的光线一暗,老爹那熟悉的、带着墨香和淡淡汗味的气息笼罩下来。
他抄写的手猛地一抖,一滴浓黑的墨汁“啪嗒”滴落在竹简上,迅速洇开一团污迹。
“手。”
狄仁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低沉地响起。
狄明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笔扔了,颤巍巍地停下笔。
僵硬地抬起头,小脸上墨迹斑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认命,一副“要打要罚随你便”的悲壮。
然而,预料中的咆哮或镇纸并没有落下。
狄仁杰只是伸出大手,不是打。
而是握住了狄明那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小手腕。
那手掌宽厚、温暖,带着常年握笔和批阅公文留下的薄茧,力道不轻不重。
狄明愣住了。
狄仁杰没看他,目光落在那片被墨汁污了的竹简上,声音依旧低沉。
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雷霆之怒,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握笔要稳。心浮气躁,如何成字?”
“抄书,不是让你画符。静心,凝神。”
“魏玄成此文,字字血泪,句句箴言。抄,就要抄进心里去。”
“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你,好好想想。”
说完,狄仁杰松开了手。
没再多看他一眼,也没再提那两百一十遍的恐怖任务。
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似乎包含了太多东西——失望、期望、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他转身,背着手,步履沉重地离开了小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
门栓落下的轻响。
书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狄明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老爹手掌的温度和力道。
他低头,看着书案上那片被墨汁污了的竹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和那团刺眼的墨污纠缠在一起。
“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
老爹最后那句话,还有那声沉沉的叹息,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他慢慢坐回那张硬邦邦的矮凳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重新拿起那支分叉的秃笔,这一次,动作慢了许多。
他蘸了墨,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团墨污,在旁边的空白处,一笔一划,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重新开始书写。
窗外的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进来。
狄明抿着嘴唇,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专注地盯着笔下的竹简。
抄书声再次响起,不再是之前的慌乱急促,而是变成了一种缓慢的、带着某种沉重思考的沙沙声。
“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
“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稚嫩的童音,在寂静的小书房里,一遍遍念诵着那些沉甸甸的治国箴言。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那颗刚刚还在梦想着“仓鼠幸福生活”的小心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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