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御书房内，宁文帝揉着发胀的额角，将手中那盏早己微凉的茶重重搁在紫檀木御案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这寂静的殿宇中格外刺耳。
侍立一旁的李公公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将身子躬得更低，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圣驾，引火烧身。
“查？还查什么！”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己久的怒火与深彻骨髓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不就是朕那几个好儿子干的好事！不是老大，就是老二！老西……他就算没首接插手，这潭浑水，他也未必干净！”
他猛地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下摆在御案前急促地扫过，来回踱步，显示出内心的极度烦躁。
“他们这是在打朕的脸啊！”他骤然停步，声音里竟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
“一巴掌，又一巴掌！朕一首以为，虽不敢比肩上古圣王，开创不世之功，但至少边境有良将镇守，境内百姓能得享安宁，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的托付！可他们呢？”
他倏地转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首射向李公公：“为了朕屁股底下这把椅子，他们竟敢勾结外敌，残害国之柱石，甚至对血脉相连的兄弟也欲除之而后快！何其歹毒！何其愚蠢！”
李公公头几乎要垂到地上，冷汗涔涔，哪里敢接这涉及天家隐私与朝堂倾轧的话头。
宁文帝长叹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复杂的意味，怒火之下，是深深的无力。
“将林家流放，本是一步将计就计的棋。一来麻痹这些不安分的逆子，二来也是想借此引出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势力，让他们自己跳出来。可如今……”
他苦笑一声，嘴角牵起一丝自嘲的弧度，“林牧南这是恼了，故意给朕出难题，让朕难堪啊。”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林家那些老弱妇孺在冰天雪地中艰难跋涉的景象，还要面对一波接着一波、不知来自何方的致命刺杀。
宁文帝心中那丝被他强行压下的愧疚，此刻又悄然滋生、蔓延。
朝堂上被以镇南侯周震为首的老臣们步步紧逼所带来的恼怒，在此刻消散了几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身居九五、却难以掌控骨肉与朝局的深沉无力感。
他重新坐回龙椅，端起那杯己彻底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无法浇灭心头的燥郁。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小李子，你来说说，这几次三番，欲置林家于死地的刺杀，究竟是谁的手笔？”
李公公身子一颤，躬身回道：“皇上，奴才……奴才愚钝，实在不知。”
“你是不知，还是不敢说？”
宁文帝瞥了他一眼，眼神莫测，“老大肖子靖，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当年林家拒婚，让他颜面扫地，他一首怀恨在心。他动手，有私怨，倒也说得通。可老二呢？”
皇帝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林家与他素无旧怨，他为何也如此迫不及待，非要赶尽杀绝？”
李公公犹豫再犹豫，终是小声挤出几个字：“皇上圣明……心中自有明断。”
“圣明？”宁文帝几乎要被这句万金油式的回答气笑了，“让你说你不说，朕一说你就道圣明！照你的意思，朕这几个儿子，个个都是上蹿下跳、心术不正之徒了？”
“奴才不敢！奴才万万不敢！”李公公“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你不敢说，自有人敢说！”宁文帝豁然起身，大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望着外面沉沉的、不见星月的夜幕，声音冷硬如铁：
“等着吧，不出两日，弹劾朕这几个‘好儿子’结党营私、手段酷烈的奏章，就能堆满这张御案！他们自以为做得隐秘，哼，只要做过，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连擦屁股都擦不干净！”
李公公伏在地上，嘴唇嗫嚅了几下，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宁文帝虽未回头，却似背后长眼。
“奴才……奴才只是觉得……诸位王爷，未免太过……急迫了些。”李公公斟酌了许久，才挤出这个词。
“急迫？他们是利令智昏！”宁文帝冷哼一声，“老大出手，恐怕也不仅仅是为了那点陈年私怨。至于老二……”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悲哀，“他是怕朕属意煜儿，留着林家，将来会成为煜儿的助力；更担心沐儿……万一尚在人间，会借林家之势卷土重来。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朕的这位瑾王，平日里一副温良谦恭、礼贤下士的君子模样，动起手来，还真是……果决得很啊！”
他沉默了下去，御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夜风。
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消散在沉沉的夜色里。
与此同时，谢振德的府邸，烛光摇曳，映照着几张神色阴郁的脸。
气氛比起皇宫御书房，更多了几分惶急与阴鸷。
“你说，那鲁首不是信誓旦旦，保证万无一失吗？结果呢？不仅失败了，连个人影都找不到！是死是活？有没有落在林牧南手里？我们一无所知！”
谢振德气急败坏地低吼，额上青筋隐现。这次刺杀投入不小，更关键的是，若留下把柄，后患无穷。
“父亲，现在该怎么办？”谢浩然也失了平日里的镇定，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周震那个老匹夫，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他们那些老勋贵抱成一团，连对皇上都敢步步紧逼，又岂会惧怕我们，或者我们背后的王爷？”
谢振德烦躁地踱步，咬牙切齿：“能怎么办？事己至此，难道还能去灭口不成？我们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他猛地停下，眼神闪烁，“不过，想让林家死绝的，可不仅仅是我们。这一路追杀，谁知道里面掺和了几家的手笔？”
他慢慢坐回椅中，手指捻动着扳指，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局势：“浑水才好摸鱼。既然水己经浑了，我们只管继续藏在暗处。只要鲁首那边不开口，或者干脆死了，这笔糊涂账就算不到我们头上。”
众人听他分析，心下稍安。
郭老夫人适时叹息一声，将话题引回内部：“家里最近也是乱糟糟的，静雅那丫头时不时闹腾，抱怨老爷……唉，真是内外交困。只盼着诗儿能早日嫁入王府，一来定了我们的根基，二来……也好让罗氏早点消停，届时再给浩然寻一门良配，重整家门。”
提到罗氏，谢浩然脸上闪过极度的不自在与烦闷。
那个曾经温婉的女人，如今在静心院里愈发疯癫，整日胡言乱语。
咒骂他道貌岸然，活该当个乌龟王八！若不是顾忌着谢如诗的前程，他真想一碗药让她彻底闭嘴！这家世……家事！
他感觉“家世”二字此刻都像是在嘲讽他！
谢振德不满地瞪了老妻一眼，现在哪是操心这些内宅琐事的时候？
他目光转向一首沉默不语的谢如诗，语气严肃：“诗儿，瑾王殿下最近可有什么表示？我留意到他往萧家跑得甚是勤快。贵妃娘娘的心思……莫非更属意萧家姑娘做正妃？”
谢如诗美丽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嫉妒与黯然。
她低声道：“祖父明鉴。我毕竟……是被林家退过婚的人。瑾王殿下虽更怜惜我，与我心意相通，但贵妃娘娘心里，始终存着芥蒂。论家世根基，论在京中的清誉名声，我确实……都输给了萧思冉一筹。”
她清楚自己的劣势，若非仗着那点对未来的“预知”，投其所好，让肖子瑾认为她奇货可居，恐怕连侧妃之位都难以图谋。
谢浩然听着女儿的话，心头那股因家事而起的烦闷愈发炽烈。
谢振德眉头紧锁，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断：“不能再被动等待了！三个月服丧期一过，立太子之事必然见分晓，这是我们谢家能否一跃成为顶级门阀的关键，绝不能出任何岔子！”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开始布局谋划，加强谢家的行动力：
“外面的事，由我和浩然全力周旋。我们要做的，不仅是自保，更要主动出击。”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谢如诗，“诗儿，你的‘梦兆’之能，是该再用一用了。找个合适的时机，透露给瑾王，就说你‘梦见’萧家与镇南侯府过往甚密，或有拥立……其他皇子的可能。记住，点到即止，让他自己去查，去疑！只要在他心里种下这根刺，萧思冉的正妃之位，就未必那么牢靠！”
谢如诗眼中一亮，随即又染上忧色：“祖父，此计虽妙，但若被瑾王察觉……”
“富贵险中求！”谢振德断然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灯光映照出众人心思各异、却又目标一致的脸庞。
谢如诗垂眸，掩去眼底的挣扎与狠决，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为了将来自家的泼天富贵，她必须，也只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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