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雨里的白菊，听见了疼
雨下得没完没了。
黑压压的伞顶在我头上，雨水顺着伞骨往下淌，在脚边砸出一个个小泥坑。我怀里那束白菊，花瓣被水汽浸得沉甸甸的，冰凉地贴着手腕。空气里一股子湿土和青草被沤烂的味道，闷得人透不过气。
陆琛那张带笑的照片就嵌在墓碑上，黑白分明的，还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下一秒钟，他就能从那石头框框里蹦出来，咧着嘴凑到我耳边，带着他刚刮完胡子那点扎人的青茬，神神秘秘地说：“老婆，快看，给你淘换到宝贝了！”
屁的宝贝。
现在他就躺在脚下这方湿冷的土里，再也不会说话了。
主持葬礼的人嘴巴一张一合，说的什么我一个字儿也听不清。耳朵里嗡嗡的，全是雨点砸在伞布上的噗噗声，还有……还有一种奇怪的，细微的、连绵不绝的呜咽。像是什么东西在疼，在哭，就在这湿漉漉的空气里飘着，钻得我脑仁儿一阵阵发紧。
我下意识收紧了抱着白菊的手臂。冰凉的、带着水珠的花瓣蹭着我的皮肤。就在那一瞬间——
“滋啦——！！！”
一声尖锐到无法形容的金属撕裂声，毫无征兆地在我脑子里炸开！紧接着是玻璃爆裂的脆响，无数碎片飞溅的幻影刺痛了我的眼睛。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混合着刺鼻的汽油味，蛮横地灌满了我的鼻腔和喉咙！
我猛地弯下腰，胃里翻江倒海。眼前发黑，白菊差点脱手掉进泥水里。
“苏雨！你怎么了？”旁边伸过来一双手，用力扶住了我摇晃的身体。是邻居林嫂，她布满担忧的脸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晃动，“脸色煞白煞白的！是不是淋着雨受凉了？快，靠着我点儿！”
我大口喘着气，试图把那可怕的幻象和气味压下去。不是幻象。我知道不是。这感觉太熟悉了，虽然从未如此强烈过。是那些花，那些草，它们在“告诉”我什么。它们记录下的……是陆琛最后那一刻吗？
“没……没事，林嫂。”我勉强挤出一点声音，嗓子干得发涩，“就是……有点晕。”
我重新站首身体，目光却死死盯住了怀里的白菊。那纯白的花瓣，在我眼中仿佛染上了一层暗红的、粘稠的血色。刚才那股浓烈的铁锈味，似乎就是从这花里散发出来的。
“走吧，苏雨，回去吧。”林嫂的声音带着叹息，她轻轻拍着我的背，“人没了，日子还得过。你那个小花店，还指着你呢。”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人群挪动脚步，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泥水里。脑子里那可怕的刹车声、碎裂声还在隐隐回响。就在这时，一个更加清晰的、穿透了所有噪音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我的耳膜深处——
“铃……兰……”
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死的、用尽全力的呼喊。是陆琛的声音！绝对是他！他在喊什么？铃兰？
我猛地停下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跳出来。
“怎么了？”林嫂被我吓了一跳，也跟着停下。
我死死攥着那束白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我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周围湿漉漉的草地、墓碑旁沾着水珠的松柏、还有人们手中捧着的各色鲜花。
谁？谁在喊？陆琛在喊什么？铃兰？为什么是铃兰？
“苏雨？你听见什么了？”林嫂的声音透着不安，她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圈，除了雨和悲伤的人群，什么也没有。
“他……”我的嘴唇哆嗦着，声音轻得像呓语，“陆琛……他在叫我……”
“什么？”林嫂没听清，疑惑地看着我。
那声嘶哑的呼喊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雨水，和周围投来的、混杂着同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窥探的目光。我像个突然闯入的异类，站在送葬队伍的边缘，格格不入。
林嫂叹了口气，用力搀住我的胳膊：“走吧，孩子。回去好好歇着，你太累了，都出现幻听了。”
回到那个曾经充满陆琛气息、现在却空荡冰冷得吓人的家，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拖着铅块。我们的花店叫“铃兰小筑”，开在楼下临街的位置，不大，但被他收拾得温馨明亮。推开花店玻璃门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根茎和无数种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味道本该让我安心，此刻却只让我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店里很安静，只有雨水敲打玻璃顶棚的单调声响。角落里那几盆绿萝蔫头耷脑，窗台上的小雏菊也失去了往日的鲜亮。它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离去，散发着一种无言的悲伤。
林嫂把我扶到店后面我们住的小套间里，絮絮叨叨地交代了几句，又去厨房给我倒了杯热水。“喝点热的暖暖身子，别想太多，睡一觉，啊？”她把水杯塞进我冰凉的手里。
我麻木地点点头。林嫂又叹了口气，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寂静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陆琛的痕迹无处不在：书桌上摊开的、写到一半的采访笔记；椅背上搭着他常穿的那件旧夹克；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掏空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我蜷缩在沙发里，紧紧抱着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砸在膝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雨声依旧未停。我哭得有些脱力，昏昏沉沉地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房间。
视线猛地定格在阳台角落。
那里放着一盆植物。一盆……铃兰。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那是陆琛出事前一周带回来的。他献宝似的端到我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像个等待夸奖的大男孩：“老婆，看！铃兰！跑了好几个花市才找到品相这么好的！你不是一首念叨着咱家‘铃兰小筑’该有盆真正的铃兰镇店嘛！”
当时那盆铃兰长得多好啊。翠绿修长的叶片簇拥着，几支洁白如玉的小铃铛花穗羞答答地垂着，散发着清雅的幽香。陆琛还特意找了个素雅的青花瓷盆给它安家。
可现在……
那盆铃兰被随意地放在阳台的角落，离陆琛最后整理过的地方不远。青花瓷盆边缘，赫然沾着几点己经干涸发黑的泥渍！那泥渍的颜色……暗红发褐，像凝固的血！
我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近乎梦游般地走向阳台。越靠近，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就越发强烈地从脊背爬上来。那盆铃兰的状态也很不对劲，几片叶子边缘微微卷曲发黄，失去了往日鲜亮的翠色，显得有些灰败。
我蹲下身，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伸向那瓷盆边缘的泥渍。指尖触碰到那粗糙、冰冷的硬块。
就在我的皮肤接触到那点暗红泥渍的瞬间——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开！
不是声音！是感觉！冰冷刺骨的雨点，疯狂地、密集地砸在脸上、身上！身体在失控地下坠！风在耳边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剧烈的、令人窒息的失重感死死攫住了我的心脏！
视线是模糊的，颠倒的，眩晕的。但我看到了！就在那急速远离、被雨水扭曲的视野上方！悬崖的边缘！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影！轮廓僵硬，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就那么冷酷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坠落！
没有刹车声！没有玻璃碎裂！没有汽油味！
只有冰冷的雨！只有刺骨的风！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下坠！还有……悬崖上那个沉默的、带来死亡的黑色轮廓！
“啊——！！！”
我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下去，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胃里翻滚着，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
我蜷缩在地上，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不是意外……
那株沾着陆琛鲜血和泥土的铃兰，用它濒死的“记忆”，把它“看到”的一切，狠狠塞进了我的脑子里。
陆琛不是死于意外车祸。
他是被人……推下了悬崖！
那个黑色的、站在悬崖边的人影……是谁？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西肢百骸。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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