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城像一口密不透风的蒸笼，沥青路面蒸腾着扭曲的热浪。林阳攥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成绩单，站在市一医院住院部楼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300分。
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旁边公告栏里贴着市重点高中的录取喜报，鲜红的数字刺得人眼睛生疼。他能想象到母亲看到这张纸时的表情——那双总是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会怎样瞪圆，嘴角的皱纹会怎样拧成一个"川"字。
楼道里飘来消毒水和中药混合的怪味，林阳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裤兜里用塑料袋层层裹好的两百块钱。这是他在工地扛了三天钢筋挣来的，硬币硌得胯骨生疼，却让他稍微挺首了点脊梁。
病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林阳轻轻推开门，母亲正背对着门口咳得撕心裂肺，竹制凉席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妈。"他把成绩单往身后藏了藏，声音有些发紧。
王秀莲猛地回头，蜡黄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看到儿子手里的牛皮纸信封，她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挣扎着要坐起来："阳阳，分数出来了？快给妈看看！"
林阳的喉结滚了滚，手指像被胶水粘住似的打不开信封。隔壁床的阿姨笑着搭话："小林肯定考得不错，看这沉稳劲儿！"
王秀莲的眼神越发急切，枯瘦的手在被子上不安地："快拿出来呀，是不是上本科线了？你爸要是泉下有知......"
"妈，"林阳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没考好。"
信封"啪嗒"掉在地上，成绩单滑了出来。王秀莲顾不上穿鞋，光着脚扑到地上抓起成绩单，手指在数字上抖得像筛糠。
"3......300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又像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你再说一遍？这是多少分？"
林阳的头埋得更低："妈，我......"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病房里炸开，林阳被打得偏过头，左脸颊火辣辣地疼。王秀莲指着他的鼻子，胸口剧烈起伏："我累死累活供你三年！每天天不亮就去菜市场捡烂菜叶，晚上去工地筛沙子，你就给我考300分？"
她突然抓起床头柜上的搪瓷碗，里面是刚凉好的小米粥。"你爸死得早，我一个人拉扯你容易吗？考300分你还有脸吃饭？"
碗口朝着林阳的脸砸过来，滚烫的米粥泼了他一身，米粒粘在锁骨窝里烫得生疼。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半碗米粥不偏不倚泼在床头柜上的相框里——那是父亲林建国的遗像，黑白照片上的笑容瞬间被浑浊的米汤浸透。
"妈！"林阳疯了一样扑过去抢救相框，手指在玻璃上胡乱擦拭，却把父亲的脸抹得越发模糊。那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穿着蓝色工装站在脚手架前，笑得露出两排白牙。
王秀莲看着浸透米汤的遗像，突然捂着胸口倒下去，剧烈的咳嗽让她蜷缩成一只虾米。"作孽啊......林建国你看看你儿子！他就是个废物！"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几个穿着病号服的邻居涌进来。住在对门的张婶叉着腰叹气："早就说这孩子不是读书的料，整天逃课去打工，现在好了吧？"
"可不是嘛，林家算是绝后了。"
"300分？怕不是连大专都上不了，以后只能跟他死鬼爹一样搬砖。"
刻薄的议论像针一样扎进林阳的耳朵。他死死攥着湿漉漉的相框，玻璃边缘硌得手心出血也浑然不觉。三年来的画面在眼前闪回：每天凌晨五点翻墙出学校去工地，中午啃两个馒头赶回来上下午课，晚上等母亲睡熟了才敢打开课本......他不是没努力，只是基础太差，再怎么拼命也追不上那些从小就请家教的同学。
"让让，让让！"护士端着托盘挤进来，看到满地狼藉皱起眉头，"吵什么？这里是医院！"
王秀莲还在哭骂，护士不耐烦地把林阳拽到走廊："你妈肺心病刚稳定，再气出个好歹你负得起责任？赶紧去交住院费，欠费三天了！"
林阳摸出裤兜里的塑料袋，两百块钱被汗水浸得发软。他低着头递过去："护士，我现在只有这些......"
护士瞥了眼钱，嘴角撇出讥诮的弧度："这点钱不够塞牙缝的，赶紧想办法去！今天交不齐费用，明天就停药。"
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紧，热风卷着楼下的蝉鸣灌进来，吹得林阳头晕目眩。他靠着冰凉的墙壁滑坐在地，额头抵着膝盖。父亲的遗像还揣在怀里，米汤己经凉透了，像一块冰贴着心口。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张工头"三个字。林阳深吸一口气接起，对方的大嗓门差点震破他的耳膜："林阳！你死哪儿去了？晚上加夜班卸钢筋，不来就别想要之前的工钱！"
"张叔，我妈住院了......"
"少废话！"工头粗暴地打断他，"晚上八点之前不到工地，之前的工钱一分没有，还得赔我误工费！"
电话被狠狠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林阳盯着黑屏的手机，突然觉得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沾满灰尘的裤子，朝着收费处走去。
两百块钱递过去的时候，收费员连眼皮都没抬。林阳攥着那张轻飘飘的收据，突然转身往医院外跑。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和刚才没擦干的米粥混在一起，在下巴尖凝成水珠。
他要去工地。
不管怎么样，他得把工钱拿到手。母亲的药不能停，父亲的遗像需要重新装裱，还有......他还想再试一次。哪怕是去读最破的专科，哪怕是要去更远的城市打工，他也不想被人指着鼻子骂废物。
穿过菜市场的时候，卖猪肉的王屠户用油腻的手朝他比划："哟，这不是林家的大才子吗？考了多少分啊？"
几个买菜的大妈哄笑起来，林阳低着头加快脚步，后背却像被无数根针在扎。阳光穿过菜市场的遮阳棚，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工地在城市边缘的拆迁区，巨大的吊塔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林阳换好工装的时候，工头正叼着烟骂骂咧咧："小兔崽子还算有点眼力见，今晚把那车钢筋卸完，不然别想走。"
他没说话，默默抓起沉重的钢筋钩子。汗水很快浸透了蓝色工装，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其他工人的哄笑声时不时飘过来：
"这不是那个高中生吗？怎么还来搬砖啊？"
"听说考砸了呗，我就说读书有什么用，不如早点来搬砖实在。"
"他爹当年就是在这儿出事的吧？啧啧，真是报应。"
林阳的动作猛地一顿，钢筋钩子差点脱手。父亲就是在这个工地出的事，三年前的一个雨夜，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脑袋磕在水泥地上。工地上说是意外，赔了几万块钱就了事，但林阳总觉得不对劲。父亲是老木工，脚手架搭得比谁都规范，怎么会突然摔下来？
"发什么呆！"工头一脚踹在他腿弯，"不想干就滚蛋，有的是人等着干活！"
林阳踉跄着站稳，咬着牙继续干活。暮色渐渐笼罩下来，工地上的探照灯亮起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钢筋冰冷的触感透过手套传过来，磨得手心火辣辣地疼，但他不敢停。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林阳掏出手机的时候，差点被屏幕上的名字吓掉魂——班主任李老师。
他犹豫了一下，走到稍微安静点的地方接起："李老师。"
"林阳，你在哪儿呢？"李老师的声音带着疲惫，"你妈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你没回家......分数的事，你别太往心里去。其实......有个民办专科给我们学校递了名额，分数要求不高，就是学费贵点......"
林阳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李老师，我......"
"你先考虑一下吧，明天给我答复。"李老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家里困难，学校可以帮你申请助学金......但是林阳，你要想清楚，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电话挂断后，林阳站在原地很久。探照灯的光刺得他眼睛发疼，远处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像无数双嘲讽的眼睛。他突然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无声地哭起来。
原来，他还有机会。
哪怕只是一个民办专科，哪怕学费贵得吓人，他也还有机会。
他不是废物。
他猛地站起来，抹了把脸，抓起钢筋钩子往卡车走去。今晚一定要把工钱拿到手，明天就去找李老师。他要去读书，他要离开这个地方，他要让那些嘲笑他的人看看，他林阳不是废物！
就在这时，工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嘴里喷着酒气："林阳，过来。"
林阳心里咯噔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工头突然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一共一千二。"
林阳愣住了，这个月还没干完，而且工头从来不会这么痛快给钱。他接过信封的时候，工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眼神里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不过嘛，刚才张老板来看工地，说少了一批钢筋......"
张老板是这个项目的承包商，出了名的黑心肠。林阳心里一紧："我没见过什么钢筋。"
"没见过？"工头猛地甩开他的手，"除了你还有谁？这工地上就你一个学生仔，手脚不干净！"
周围的工人纷纷围过来看热闹，有人吹着口哨起哄。林阳攥紧手里的信封，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我没有偷钢筋。"
"还敢嘴硬？"工头突然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张老板说了，这批钢筋值五千块！要么你赔出来，要么明天带五百块医药费过来给我道歉，否则打断你腿！"
林阳被踹得蜷缩在地上，胃里翻江倒海。他看着工头扬长而去的背影，看着周围人幸灾乐祸的眼神，突然抓起身边的钢筋钩子，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五千块？五百块医药费？
他们就是故意的。他们就是觉得他好欺负，觉得他家里没大人撑腰，想把他往死里逼。
林阳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工地上的探照灯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影。他死死攥着那个装着工钱的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明天。
明天他会来的。
但不是来赔钱，不是来道歉。
他要让这些人看看，他林阳就算考了300分，就算只是个穷小子，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父亲的遗像还在怀里揣着，冰凉的玻璃贴着滚烫的胸口。林阳望着漆黑的夜空，仿佛看到父亲站在脚手架上对他笑。
"爸，"他在心里默念，"你看着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夜风卷起地上的尘土，迷了他的眼睛。林阳揉了揉眼睛，转身朝着工地外走去。背影在探照灯下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即将腾飞的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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