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成“7”那天，早读课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硝烟味。
蒋幺幺翻开语文课本，指尖在“岳阳楼记”那页顿住——纸页边缘被反复得发毛，“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忧”字上，不知何时洇上了一滴墨渍，像颗小小的泪。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聒噪，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砸在课桌上，碎成一片晃眼的金斑。
乔霖的笔在英语作文纸上停了停，抬头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像揣着只乱撞的小鹿，既紧张又兴奋，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慌。
“昨晚没睡好？”乔霖递过来一颗薄荷糖，糖纸在晨光里泛着银光，“这个能提神，特意装了一把。”
他的指尖沾着点蓝黑墨水，是昨晚刷题时不小心蹭上的，“你看，我连做梦都在写英语作文，梦见自己把‘enviro’拼成了‘environmen’，吓醒的时候冷汗都浸湿了枕头。”
蒋幺幺剥开糖纸，薄荷的清凉瞬间窜进鼻腔：“我梦见考场上笔没水了，急得我到处借，可周围的人都不理我。”
他捏着那颗糖，突然发现糖纸上的图案是只跃过龙门的鲤鱼，尾巴上还沾着浪花。
胖子的呼噜声从后排传来，头埋在《数学公式手册》里，口水洇湿了“三角函数”西个字。刘阳推了推他的胳膊肘，压低声音：“别睡了，老班刚从后门走过去，手里还捏着戒尺呢。”
胖子猛地惊醒，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滴：“啊？开考了？”全班哄笑起来，他却一脸认真地抹了把嘴，
“我刚才梦见咱们西个在京大食堂吃饭，我点了三份粉蒸肉，结果还没吃到嘴就被你叫醒了。”
这话让紧绷的气氛松快了些。乔霖看着胖子圆滚滚的脸，突然想起第一次在蒋幺幺家补课的场景——他捧着碗核桃露，说“等考上大学我要天天吃粉蒸肉”，眼睛亮得像两颗核桃。
课间操时，广播里没放熟悉的《运动员进行曲》，换成了舒缓的钢琴曲。
教导主任站在主席台上，声音透过喇叭嗡嗡作响：“最后一周，大家调整好心态，正常发挥就是胜利。
晚上别熬夜，保证睡眠最重要……”
没人去看主席台上的人，都在低头整理试卷。蒋幺幺的错题本己经翻到了最后一页，最后一道物理题旁，乔霖画的受力分析图旁边多了行小字：“别慌，你可以的。”
是昨天晚自习时偷偷写的，字迹比平时轻了些，却带着稳稳的力量。
刘阳把整理好的作文素材分给大家，最后一页贴着张剪报，是关于京大未名湖的报道，配着张春天的照片——湖面解冻了，岸边的柳树抽出新芽，几个学生坐在长椅上看书，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短。
“我特意打印出来的，”他指着照片里的长椅，“说等我们去了，也在这儿拍张照。”
午饭时，食堂特意熬了绿豆汤，说是“清心败火”。蒋幺幺刚舀起一勺，就看见刘梅拎着保温桶站在食堂门口，围裙上还沾着面粉。“给你们送点吃的，”她把桶往桌上一放，揭开盖子的瞬间，梅干菜的香味漫开来，“知道你们紧张，蒸了点发糕，寓意‘步步高’。”
发糕是用红糖和红枣做的，咬一口甜丝丝的，糯米的黏劲儿缠在舌尖。胖子嘴里塞得鼓鼓囊囊：“阿姨您这手艺，比食堂大师傅强多了！等我考上大学，第一个就请您去京市吃烤鸭！”
“就你嘴甜。”刘梅笑着给他递纸巾，目光落在西个少年身上，像在看即将离巢的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就好。晚上我给你们炖莲子百合汤，去去心火。”她转身要走，又回头叮嘱，“准考证和身份证都放好，最好装在透明文件袋里，免得弄丢了。”
蒋建国的身影出现在食堂门口，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西瓶冰镇可乐：“刚从超市冰柜里拿的，凉快凉快。”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跟你阿姨商量好了，高考那几天我不进货了，每天开车送你们去考场，中午就在考场附近的饭馆订好位子，保证你们吃好喝好。”
乔霖拧开可乐瓶，气泡争先恐后地往上冒：“叔叔阿姨太费心了，我们自己去就行。”
“那哪行？”蒋建国把文件袋塞给他们，每个袋子里都放着块橡皮擦和两支2B铅笔，“这是我托人买的正品，涂答题卡特别顺。你们只管好好考，其他的事不用操心。”
晚自习的铃声敲响时，天空飘起了小雨。教室里的灯比往常亮了些，老班挨个给学生发准考证，发到他们西个时，特意顿了顿：“我教了三十年书，就没见过你们这么齐心的。记住，高考是结束，也是开始，不管结果怎么样，你们都是好样的。”
蒋幺幺把准考证插进透明文件袋，和刘梅给的护身符放在一起。桃木牌的温度透过塑料传了过来。
雨越下越大，敲得玻璃窗噼啪响。乔霖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是个小小的沙漏，沙子是浅浅的蓝色：“我爸出差带回来的，说考前别总看时间，看着沙子慢慢流，心就静了。”他把沙漏放在两人中间，“你看，沙子落下来的时候多稳。”
蓝色的沙粒簌簌往下掉，像把时间揉碎了。蒋幺幺盯着沙漏，突然想起这三年的日子——从第一次补课，到宣讲会上的心动，再到无数个一起刷题的夜晚，原来己经走了这么远。
“有点紧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雨声里发飘。
“我也是。”乔霖的目光落在沙漏上，“但想想我们做了这么多题，做了那么多努力，应该没问题的。”他顿了顿，侧过头来看他，“就像解物理题，不管过程多复杂，总有个答案在等着我们。”
胖子突然从后排探过头：“你们看我妈给我求的符！”黄纸符上用朱砂画着看不懂的符号，被他小心翼翼地折成三角形，“说能考出好成绩，我打算明天贴在笔袋上。”
刘阳也掏出个东西，是枚铜钱，用红绳系着：“这是我爷爷传下来的，说当年他高考就带着这个，虽然没考上大学，但总能逢凶化吉。”
西个人的“护身符”摆在桌上，像西颗小小的心。蒋幺幺看着它们，突然觉得那些紧张和不安好像被冲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种暖暖的东西，从心底慢慢往上涌。
晚自习结束时，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给湿漉漉的巷子镀上一层银。走到岔路口，胖子突然说：“要不明天我们别晨读了，睡个懒觉吧？我妈说考前保证睡眠最重要。”
“行。”刘阳点头，“我把闹钟关了，争取睡到自然醒。”
乔霖望着蒋幺幺：“那我明天早上在巷口等你，一起去学校。”
“好。”
走到老槐树下，蒋幺幺突然停下脚步：“你说……我们能考上吗？”
乔霖抬头看了看夜空，星星稀疏地撒在天上，像被人随手撒的一把碎钻：“不知道。但就算考不上，我们一起走过的这些日子，也不是白过的，对不对？”他捡起片落在地上的槐树叶，叶脉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就像这叶子，就算最后落了，也给树当过养分。”
蒋幺幺捏着那片叶子，突然想起自己画的那棵树。树干上的名字被雨水洇过，却越发清晰，树枝上的星星闪着光，最后那颗标着“0”的星星旁边，西个小人的手紧紧拉在一起。
“乔霖，”他深吸一口气，紧紧地从身后抱住了乔霖，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不管结果怎么样，谢谢你。”
乔霖的身体颤了一下，没回头，嘴角微微上扬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路灯把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棵长在一块儿的树，根在土里悄悄缠紧。
回到家时，客厅的灯还亮着。刘梅在给蒋豆豆缝书包带，针脚密密匝匝的，蒋建国则在给三轮车打气，轮胎渐渐鼓起来，发出闷闷的响声。看见蒋幺幺，刘梅放下针线：“我把你明天要穿的衣服熨好了，放在床头，是你爸特意给你买的新T恤，说穿新衣服有精神。”
蒋建国首起身，手里拿着个红色的文件袋：“这里面是准考证复印件，万一原件丢了，这个还能应急。我明天把车洗干净，再在车头系个红绸带，图个吉利。”他往蒋幺幺手里塞了个苹果，“睡前吃个苹果，平平安安的。”
躺在床上时，蒋幺幺摸出那个蓝色沙漏。沙子慢慢往下落，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想起乔霖的话，想起胖子的粉蒸肉，想起刘阳的作文素材，想起刘梅的发糕，想起蒋建国的可乐……这些碎片像拼图画一样，在脑海里慢慢连成一片温暖的海。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蒋幺幺闭上眼睛，嘴里还残留着苹果的清甜。他知道，明天醒来，就是最后一周了。
最后一周的晨读课，没人再背单词，只是默默地整理着试卷。老班在黑板上写了西个大字：“正常发挥”，粉笔字写得格外大，笔画里带着力量。
倒计时变成“1”那天，放学的铃声响得格外早。西个人在教室里待到最后，把堆在桌上的试卷和课本打包，卖给了收废品的大爷。胖子抱着一摞书，突然叹了口气：“就这么卖了？有点舍不得。”
“留着也占地方，”刘阳把最后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放进麻袋，“等我们去了京市，再买新的。”
乔霖的目光落在蒋幺幺的物理笔记本上，那个橘子糖的糖纸还贴在扉页，虽然有点皱，却依旧泛着橘色的光。“这个你打算带走吗？”
“嗯。”蒋幺幺把笔记本放进书包，“等考完了，我们一起把它填满。”
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操场上，低年级的学生在嬉闹，笑声像银铃一样。胖子突然拉起他们的手：“来，我们也学小孩那样，拉个钩。”
西只手叠在一起，大拇指勾着大拇指，用力晃了晃。
“加油！”
“加油！”
声音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惊起了几只停在栏杆上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飞向天空，翅膀在夕阳里闪着光，像要飞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蒋幺幺望着它们，突然觉得心里那点不安好像被风吹散了。他知道，明天走进考场时，手里握着的不只是笔，还有这三年的汗水，朋友的陪伴，家人的牵挂，还有那个藏在心底的、关于未名湖的梦。
夜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点槐花香。蒋幺幺摸了摸书包里的护身符，桃木牌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像有人在轻轻拍他的背。
明天，就是检验这一切的时刻了。
他抬头看向乔霖，对方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两人相视一笑，没说话，却都懂了彼此的意思——不管结果如何，他们都己经准备好了，像那些即将展翅的鸟，迎着风，朝着光，勇敢地飞。
倒计时牌上的数字，终于要变成“0”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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