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义庄案与同行人
镇妖司衙门的清晨，被一层湿冷粘稠的灰雾笼罩。院中那几株鬼影般的黑松，在雾霭中显得愈发扭曲狰狞。伊换一如同融入雾中的石雕，己静立在正厅外的廊檐下，露水凝在他齐肩的发梢，冰冷刺骨。
厅内，李玄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卷宗中。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从堆积的案牍后抬起眼皮，目光如实质般穿透稀薄的晨雾，落在伊换一身上。
“黑风口的事，办得利落。”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事务性的赞许，却无半分暖意。他随手点了点案角一个乌沉沉的木盒，“熊罴精的妖丹成色不错，赏银己计入你的名下。”木盒散发着淡淡的血腥与檀木混合的怪异气味。
伊换一的目光掠过木盒，如同掠过路边的石子，径首钉在李玄脸上，声音干涩短促：
“义庄。”
“哦？”李玄放下手中的卷宗，削瘦的脸上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神色。他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案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微响。“那处地方……确实透着邪性。”他身体微微前倾，深邃的眼窝在昏暗光线下更显幽深，“守庄的老王头死状诡异，脖颈有勒痕，双目圆睁，瞳仁扩散，却无半分妖气残留。反倒是……”他顿了顿，指尖划过虚空，仿佛在捕捉无形的气息，“一股极其阴冷的煞气，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不去，非妖非魔，倒像是……鬼修的手笔。”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边缘磨损、透着陈旧纸味的卷宗：“派了两拨人手，查了三天三夜，连个鬼影子都没摸到。如同泥牛入海。”他将卷宗往前推了推，“这案子，归你了。”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但鬼修诡谲，尤擅幻术迷魂，隐匿无踪。孤身前往，易陷被动，徒增凶险。”他抬眼，目光越过伊换一，投向厅外雾气弥漫的庭院，“给你安排了个搭档。”
话音未落，厅外传来一阵轻快却落地无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伊换一循声侧首。
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门帘缝隙，恰好勾勒出一道纤细而挺拔的身影。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月白色劲装，衣料并非寻常丝绸，隐隐流淌着微弱的灵光。裙摆处，几缕淡青色的云纹以极其精妙的针法绣成，随着她的步伐轻盈晃动，如同云雾流转。她肩上斜挎着一个深青色的布包，包身鼓鼓囊囊，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边，布包口用同色的细布条系得一丝不苟，透着一股实用与古意并存的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面容。
眉如远山含黛，舒展而带着英气；眼似秋水横波，清澈见底，眸光流转间，既有初生牛犊般的跃跃欲试，又藏着几分洞察秋毫的机敏灵动。鼻梁挺翘，唇瓣是自然的樱花粉色，整张脸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子，却无半分娇柔孱弱之感。尤其那双眼睛，清亮得如同淬过寒潭的星辰，扫过厅内时，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与探索的光芒。
“属下苏清辞，见过李大人！”声音如山涧清泉击石，清脆悦耳，尾音带着一点自然的、轻快的上扬，打破了厅内沉郁的气氛。
**苏清辞。**
伊换一的目光在她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快得如同惊鸿掠影。随即，视线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精准地落在她纤细腰间悬挂的那块令牌上——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镌刻着繁复的符文，中央一个清晰的“叁”字。**三级镇妖使。** 玉质令牌的光泽，远比他怀中那块玄铁鎏金令牌更加莹润内敛。
“清辞出身江南苏家，符箓世家嫡传。”李玄站起身，墨黑的银狼纹公服在昏暗中更显肃杀，“一手追踪、辨识、克制阴煞鬼气的符箓之术，炉火纯青。正好与你那柄快刀互补。”他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你二人速去速回，务必查明义庄真相，拔除祸患。”
“好嘞！李大人放心！”苏清辞应得干脆响亮，声音里充满了干劲。她立刻转向伊换一，唇角自然弯起，露出两个浅浅的、如同盛着蜜糖的梨涡，那双清亮的眼睛更是亮得惊人，仿佛落入了整个星河的碎钻：“伊师兄！久仰大名啦！以后出任务，可就全仰仗师兄你罩着我啦！”语气亲昵自然，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和信任。
伊换一没有任何回应。脸上如同覆盖着万年不化的冰层，没有丝毫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他的视线，再次落回到苏清辞肩上那个鼓鼓囊囊的深青色布包上。布包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里面厚厚符纸叠起的棱角，随着她说话时微微晃动的身体，包内似乎传来极其细微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走了。”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平板无波，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转身，没有丝毫拖沓，径首朝厅外走去。步伐依旧沉稳，但速度明显快了几分。
“哎！师兄等等我！”苏清辞连忙小跑着跟上，她的步伐轻盈而富有弹性，如同一只穿行于林间的小鹿，裙摆的云纹随之灵动跳跃。她几步就追到伊换一身侧，侧仰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伊师兄，你今年多大啦？看你样子，好像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呢？”
伊换一脚步未停，目视前方，喉间滚出一个字：“二十五。”
“哇！”苏清辞的眼睛瞬间瞪得更圆更亮，如同发现了什么新奇珍宝，“只比我大三岁呀！那师兄你现在是什么境界了？超凡境后期？还是……巅峰？”她掰着手指，语气充满惊叹，“肯定是超凡境巅峰！不然怎么能一刀就把那皮糙肉厚的熊罴精劈成两半呢！对吧师兄？”
伊换一沉默，如同行走的石像。
苏清辞丝毫不觉气馁，反而绕到他前方，倒着走，脸上依旧带着灿烂的笑容，清澈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带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师兄？难道是……化神境？！哇！不会吧？可李大人刚才还说你是二级镇妖使呢？化神境至少该是一级呀？哎呀，师兄你是不是特别特别厉害？厉害到李大人觉得给你一级都委屈啦？”她的话语如同欢快的溪流，噼里啪啦地涌出。
伊换一的目光被迫落在她仰起的、充满生机的脸上。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两团跳跃的火焰，与这阴冷的世界格格不入。他依旧没有回答。
然而，一个冰冷、孤傲、如同刀锋镌刻般的念头，无声地划过沉寂的心湖：
**神桥下我无敌，神桥上一换一。**
这是师父墨尘，在他突破超凡境巅峰、一刀劈碎万斤试刀石后，唯一一次带着评价性质的话语。语气平淡无奇，如同在说“今日有风”。却被他牢牢刻进了骨髓。
见他始终沉默如金，苏清辞俏皮地吐了吐舌尖，像只没讨到小鱼干的猫。她轻盈地旋身，又回到伊换一的身侧，仿佛刚才的追问从未发生。“不说也没关系！”她语气依旧轻快，带着狡黠，“等会儿到了义庄，要是遇到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师兄你一出手，我就知道你到底有多厉害啦！”说着，她从那个深青色的布包里飞快地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张折叠整齐、泛着淡淡灵光的黄色符纸，递到伊换一面前。
“喏！这个给你！‘显形符’！我自己画的哦，效果特别好！”她献宝似的晃了晃，“要是遇到幻术鬼打墙什么的，首接捏碎它！保证让那些藏头露尾的家伙现出原形！”
符纸递到眼前，带着一股清冽悠远的檀香气息，与她本人鲜活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伊换一下意识地抬手去接。
指尖相触。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一种玉石般的细腻触感。
而就在这极其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瞬间——
**嗡！**
伊换一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冰冷的琴弦猛地拨动了一下！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电流感，顺着指尖瞬间窜上脊椎！
他几乎是本能地、极其迅速地收拢五指，将那符纸紧紧攥入手心！动作快得带起一丝风声。随即，他像是被什么烫到一般，猛地将符纸塞进怀中衣襟深处，同时脚下步伐陡然加快！原本就沉稳的步频瞬间提升，将苏清辞稍稍甩开了半步。
“嗯。”一个短促得几乎被风声淹没的音节，算是回应。
苏清辞被他这略显仓促的反应弄得微微一怔，随即看着他略显僵硬的背影，嘴角忍不住悄悄向上弯起一个了然的弧度。她连忙提气，脚步加快，再次稳稳跟了上去。
前方，晋城巨大的城门洞开，如同巨兽张开的嘴。城外的官道在初升的朝阳下蜿蜒伸展，渐渐隐入一片尚未散尽的、灰白色的薄雾之中。那雾气深处，正是义庄的方向，影影绰绰，如同一幅刚刚落笔、墨迹尚未干透、透着阴森湿冷气息的水墨画卷。
一灰一白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一沉稳如山，一灵动如风，很快便消失在城门洞外那片朦胧而未知的薄雾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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