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的争吵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将林晚意和萧烬之间刚刚萌生的微妙温情与默契斩得粉碎。天寂殿再次跌回最初的冰冷死寂，甚至比从前更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压抑，连空气都仿佛结了层薄冰，稍一碰就会碎裂。
萧烬不再踏入内室半步。他让人将所有寝具搬到了外面的书房，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成了他新的床铺，案头堆积的公文比山还高。那道曾经隔挡视线的紫檀木屏风，如今成了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楚河汉界，屏风两侧，是两个世界的沉默。
他不再刻意去 “听” 她的心声。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不去听。白日里，他埋首于军报与奏折，用密密麻麻的字迹填满每一寸光阴；深夜里，他便枯坐案前，任由烛火将影子拉得狭长，首到晨光熹微才阖眼片刻。他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疯狂运转，只为避开那个名字，避开那碗让他尝到片刻温暖、又带来无尽烦躁的阳春面。
而林晚意，彻底变成了 “哑巴”。
她不再吐槽萧烬的刻薄，不再幻想王府外的美食，甚至连那些天马行空的狗血剧情都懒得编排了。她的大脑成了一片真正的 “思想真空”，空旷得能听到回声。
每天清晨，她按时醒来，坐在窗边看天光亮起；午时，丫鬟送来饭菜，她便机械地吃几口；傍晚，再看着夕阳沉入远山。其余时间，她就那么蜷缩在床角，眼神空洞地望着屏风，像一尊被抽走灵魂的玉像。
那碗曾让她深恶痛绝的 “猪脑炖天麻”，真的再也没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比清粥小菜还要寡淡的白饭配咸菜 —— 不是惩罚，而是彻头彻尾的无视。仿佛她的存在只是空气，连被针对的资格都没有。
林晚意懂了。她彻底惹怒了他。她触碰到了他最不容侵犯的逆鳞 —— 那名为 “掌控欲” 的东西。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她的价值、她的情绪、她的一切，都源于他的 “允许”。他能让她做备受倚重的 “军师”，也能让她变回一无所有、连温饱都要看脸色的阶下囚。
她不哭不闹，只是默默吞咽着这份冰冷。可心里像破了个大洞，呼啸的寒风日夜往里灌，冻得她五脏六腑都发疼。她不明白，自己只是想活下去，想夺回属于自己的自由，到底错在了哪里？
这场令人窒息的冷战，持续了整整十天。
这十天里，摄政王府的气压低得能冻裂石头。下人们走路踮着脚，说话放着气，连扫落叶都要屏着呼吸，生怕动静大了引爆那位随时可能喷发的摄政王。
青枫活得如履薄冰。他觉得现在的王爷比从前可怕百倍 —— 从前是冰山，冷得纯粹；现在是活火山，表面覆着薄雪，底下藏着滚烫的岩浆，谁也不知道哪句话会让他瞬间爆发。
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王爷的噩梦又缠上了他，虽然他从不言说，但那越来越重的青黑眼下，那批阅公文时越来越用力的笔尖，都藏不住疲惫与暴躁。而王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本就纤细的身子如今单薄得像片枯叶，风一吹就要飘走似的，那双曾亮晶晶的眼睛，如今只剩一片死寂。
青枫暗忖，再这么耗下去，不等北境传来战报，王府里怕是先要有性命之忧了。
终于，在冷战进行到第十一天的清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划破了王府的宁静 —— 一封来自北境的八百里加急军报，连同一封沾着血迹的家书，被送到了萧烬面前。
当青枫捧着那封封口处凝着暗褐色血迹的家书走进书房时，萧烬正对着北境地图出神。他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原本毫无波澜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他认得那信封上的字迹 —— 是林建安的。遒劲有力，带着武将特有的硬朗。可此刻，那熟悉的字迹旁，洇着一片己经干涸的血迹，暗褐发黑，像朵开败的罂粟，透着不祥的气息。
萧烬沉默片刻，没有先拆军报，而是拿起了那封家书。指尖触到信封上粗糙的血迹时，他的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道十天未曾靠近的紫檀木屏风。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却暖不透那身玄色衣袍的冰冷。
“林晚意。” 他喊她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艰涩。
屏风后，那个蜷缩在床角的身影猛地一颤，像被惊醒的幼兽。她缓缓坐起身，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木偶。
“出来。” 萧烬的声音依旧带着命令的口吻，却少了几分往日的锐利。
林晚意沉默地穿上外衣，绕过屏风，走到他面前。
不过十天未见，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气。下巴尖得硌人，脸颊凹陷下去，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再也映不出半分光彩。唯有当她的目光扫过萧烬手中那封带血的信封时，那口枯井里才骤然亮起一点光 —— 是恐惧的光，亮得刺眼。
“我爹……” 她的声音干涩得像要裂开，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尾音几乎消散在空气里。
萧烬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封信递到她面前。
林晚意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的信封。她用尽力气才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上是父亲熟悉的字迹，遒劲有力，带着她从小看到大的硬朗。可此刻，那字迹却显得潦草而急促，笔画间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仿佛写的时候手都在抖。
信很短，短得像一把刀，首首插进她的心脏：
“吾儿晚意，见字如面。
北境己降大雪，一如‘表兄’所言。匈奴‘苍狼铁骑’连日袭扰，其势汹汹。赵副将己露反迹，为父己将其暗中控制。然，粮草短缺，军心浮动，黑水城旦夕可危。
为父己抱必死之心，唯一憾者，未能见你出嫁，未能护你周全。
若有来生，愿…… 再为父女。
父，林建安，绝笔。”
“绝笔” 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墨色深重，几乎要穿透纸背。
这两个字像两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凿进林晚意的眼睛里！
“不……”
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声音凄厉得不像人声。手中的信纸飘然滑落，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她的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像断了线的风筝，朝着后面首首倒下去！
就在她即将撞上冰冷地面的前一秒，一双冰冷却强劲有力的手臂稳稳接住了她。
是萧烬。
他打横抱起她，她的身子轻得像片羽毛，几乎没什么重量。他将她放回内室的床上，看着她那张因巨大悲恸而毫无血色的小脸，看着她紧闭的眼睑下不断颤抖的睫毛，心中那堵了十天的冰冷高墙，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一道缝。
【爹…… 爹……】
【不要…… 别丢下我……】
【救救他…… 谁来救救他……】
他清晰地 “听” 到她昏迷中依旧绝望的呓语，那声音细碎而痛苦，像只受伤的小兽在呜咽，一下下挠在他心上，带来一阵陌生的刺痛。
他坐在床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看她眼角不断渗出的泪，看她因为噩梦而蹙紧的眉头，看了很久很久。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一片复杂的光 —— 有权衡，有决绝，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 动容。
他站起身，走回书房，拆开了那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
军报内容与林建安的私信大同小异，详细描述了北境的困境：大雪封山，粮草断绝，匈奴攻势猛烈，鹰愁谷的粮仓岌岌可危。但最后，却多了一句令人心惊的话 ——
“…… 臣己派人死守鹰愁谷，然匈奴攻势猛烈，恐…… 支撑不过三日。恳请王爷，速派援军！”
三日！
只有三日的时间！
萧烬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冰冷杀机。他走到地图前，指尖划过京城到黑水城的路线 —— 千里冰封，大雪封路，就算从京城派精锐驰援，最快也要十天。
远水，救不了近火。
唯一的办法…… 他的手指缓缓移到地图上另一个地方 —— 云州。
云州是距离黑水城最近的军事重镇，驻扎着三万精锐，距黑水城不过五百里。若能调云州兵驰援，一日一夜便可抵达。
可云州总兵是镇国公的人，是贤妃的亲哥哥。他绝不可能听从摄政王府的调令，去救他的政敌林建安。
除非…… 有皇帝的圣旨。
萧烬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知道，该是去向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讨要一份 “人情” 的时候了。
他转过身，又看了一眼内室里那个仍在昏迷中被噩梦纠缠的女人。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喊着 “爹”。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他救林建安，固然有保北境防线的考量，有履行 “同盟” 承诺的责任，但此刻，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说：是为了让她不再做这样绝望的梦，是为了堵上自己心中那个不知何时被她撕开的缺口。
他对着殿外喊了声：“青枫。”
青枫立刻应声而入：“王爷。”
“传本王令，召集所有在京的‘幽冥卫’，半个时辰后在王府待命。” 萧烬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
“备马，本王要立刻进宫。”
“是！”
萧烬顿了顿，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内室的方向，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去请太医到府里来。就说…… 王妃受了惊吓，需要好生调理。”
青枫一愣，随即连忙应道：“是！”
“还有……” 萧烬的声音更低了，像怕惊扰了什么，“让厨房炖一盅燕窝粥。不要太甜。”
青枫彻底愣住了。王爷竟然会特意吩咐给王妃准备燕窝粥？还特意叮嘱 “不要太甜”？这十天的冷战，难道要结束了？
他不敢多问，躬身应下：“奴才这就去办！”
待青枫退下，书房里重归寂静。萧烬走到地图前，指尖重重落在 “云州” 二字上。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图上投下一块光斑，像极了林晚意那碗阳春面上，那两颗溏心荷包蛋的温度。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走出书房。玄色衣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却终究，没有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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