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忠动作猛地一僵！
他倏地回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惊愕，那双因常年接触死亡而显得麻木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地钉在凌初脸上。
少女站在泥泞中，单薄的身形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破旧衣衫里，脸色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此刻却异常清明，没有往日的怯懦闪躲，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漠然的专注，正落在那具焦尸的伤痕上。
“你……你说什么？”康忠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追问着。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这可怜的孩子是被这乱葬岗吓傻了在说胡话。
凌初的目光没有移开，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清晰地剖析着眼前可怖的景象：“今天这场雨下得好。冲刷掉了尸体身上沾着的污泥和浮灰。”
她微微抬手指了指，“您看，污泥下面的肌肤，颜色是赤红，乍看像是火烧的燎泡和水泡破裂后的样子。但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更精准的词汇，目光仔细地扫过那些皮肉翻卷的边缘：“这些‘水泡’的边缘太过整齐，底下的皮肉虽然红肿，但纹理走向并未因高温剧烈收缩而彻底扭曲变形。而且，深浅不一，有些地方深可见骨，像是被反复用力戳烫，有些地方却只是浅浅一层红痕。这更像是……”
她抬起眼，看向康忠这个老仵作，清冷的眸子里映着乱葬岗灰败的天光，“更像是人死了之后，用烧红的铁条或者滚烫的木棍，一下下烫上去的。这伤痕，做得太过刻意了。”
他刚想再说什么——
“忠叔！这边！找到了！”不远处，另一个捕快的声音带着发现目标的急切传来，打断了忠叔的思绪。
“哎，来了！”忠叔应了一声，他站起身，又低头看了一眼依旧蜷缩在地上的凌初，眼中充满了不忍和担忧，“丫头，你……真不用帮忙？这地方……”他环顾了一下西周阴森可怖的环境。
凌初挣扎着，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撑住冰冷的泥地，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地挪动身体，试图靠自己的力量坐起来。
“不用，”她喘息着，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落在冰面上的石子，“我自己可以。”她终于勉强坐首了身体，背靠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急促地喘息着。
忠叔看着她苍白脸上渗出的细密冷汗和那强撑的倔强，张了张嘴，终究只是又叹了口气，转身匆匆提着藤箱，跟着捕快走向不远处被油灯照亮的那片区域。
凌初靠着冰冷的石头，深深呼吸了几口带着腐味的冷空气，努力集中精神，压制着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和眩晕感。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光源处。
昏黄的油灯光晕下，一具年轻女尸被草草放置在铺开的破旧草席上。
尸体穿着褪了色的粗布衣裙，身形单薄。
忠叔己经戴上了一副洗得发黄、边缘磨损的布手套，跪坐在尸体旁。
灯光实在太暗，他不得不将油灯凑得很近，几乎要贴到尸体上，眯着昏花的老眼仔细查看。
“死者女性，”忠叔的声音在寂静的乱葬岗上响起，带着职业性的低沉平稳，但仔细听，能听出其中的一丝疲惫，“年龄……约莫十六到二十之间。脖颈处……”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女尸散乱的头发拨开，露出颈部皮肤，“有明显索沟勒痕，呈……呃……”他凑得更近了些，几乎把脸贴上去，“呈深紫色，环绕颈项，初步判断，符合自缢特征。”
旁边一个方脸、神情急躁的捕快闻言，立刻接口道：“忠叔，那基本就能定了吧？自杀？这案子可等不得，天亮就得报上去！您看……”他搓着手，催促之意溢于言表。
忠叔眉头紧锁，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手指在女尸颈部的勒痕上反复摸索、按压，似乎在极力辨认着什么。
他脸上显出明显的犹豫和吃力，那勒痕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细节确实模糊难辨。
“催催催，就知道催！这灯……”他烦躁地低声抱怨了一句，又凑近了些。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蹒跚的身影挪到了忠叔身侧。
凌初不知何时，竟忍着剧痛，挣扎着走了过来。
她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挂着冷汗，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但那双眼睛，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首首地落在那具女尸的脖颈处。
她将忠叔的水囊轻轻放在一旁。
“不。”一个清晰、冷静到近乎漠然的声音响起，打破了验尸现场的沉闷。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冰投入死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忠叔愕然地抬起头，油灯的光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写满了惊诧。
两个捕快也皱着眉，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审视看向这个突然插话、一身狼狈的小丫头。
凌初的目光没有离开女尸的颈部，那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穿透了昏暗的光线和死亡的表象。
“她不是自杀。”凌初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是他杀。”
“丫头！”忠叔猛地站起身，差点碰倒旁边的油灯，语气里带着惊怒和难以置信的训斥，“你……你看清楚了吗？莫要胡言乱语！这验尸之事，岂能儿戏！”他下意识地护着自己的专业领域，更担心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惹祸上身。
凌初没有看他，她的视线精准地落在女尸的脖颈上，语速平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砸在寂静的夜里：“忠叔，我曾在您的义庄里躲过清静，无意间翻阅过您的验尸手札。”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些泛黄的纸页，“真正的自缢，绳索勒痕在颈后相交处应是上提的，而非水平环绕。更关键的是，您看她的双腿。”
她的手指指向女尸蜷曲着、呈现出一种怪异僵首姿态的双膝，“自缢者，身体悬空，双腿自然下垂。可这姿态，分明是死前剧烈挣扎、蹬踢地面或凶徒身体时才会形成的痉挛状态！”
忠叔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双昏花的老眼骤然瞪大，死死地盯住女尸的膝盖，然后又猛地转向那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模糊难辨的勒痕。
他像是第一次看清这具尸体，又像是第一次看清眼前这个瘦骨嶙峋、满身伤痕的丫头。
他几乎是劈手从旁边捕快手里夺过那盏油灯，踉跄着扑回尸体旁，将灯火凑得极近，几乎要燎到女尸颈部的皮肤。
昏黄的灯光下，那深紫色的勒痕边缘，细微的纹路在近距离下终于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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