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颗被根系缠绕的残缺心脏，一阵厌恶，连忙搀扶着康忠，转身快步向厅外走去。
就在她即将踏出那扇象征着地狱出口的朱漆大门时，一道冰冷的声音，如同附骨之蛆，自身后追来：
“你，怕了？”
是陆泽。
他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
但那声音，却清晰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探究，精准地钻入了凌初的耳中。
凌初的脚步猛地顿住！
脊背瞬间绷紧！她没有回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门外涌入的、带着草木清冽气息的空气，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和恶寒。
她没有回答，只是搀着康忠的手，微微收紧，然后头也不回地，脚步更快地融入了门外庭院略显刺眼的阳光里。
身后，传来陆泽毫无感情、如同宣读死刑判决的冰冷声音：
“张家六子，及其母张氏，罪证确凿，丧尽天良，判：三日后，午时三刻，菜市口，斩立决！阖府上下，知情家奴，流放三千里！余者，发卖为奴！”
“不——！” 大厅内，绝望的哭嚎和疯狂的咒骂瞬间爆发，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哀鸣，旋即又被锦衣卫冰冷的呵斥声和铁链的拖拽声无情淹没。
凌初搀着康忠，一步步走下张宅那高高的石阶。
阳光洒在身上，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身后那座如同巨兽蛰伏的豪华宅邸，此刻在她眼中，己彻底化为一座被血腥和怨气浸透的魔窟。
陆泽…那个玄衣如墨、手段狠辣如修罗的男人…他就像一头盘踞在食物链顶端的冰冷凶兽，精准、高效、无情。
他不在乎过程是否血腥，只在乎结果是否达成。
在他眼中，人命或许只是达成目标的筹码，或是需要清除的障碍。
凌初的心底，对陆泽的忌惮和疏离，攀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
她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时代，在这个男人绝对的力量和意志面前，自己这点微末的挣扎和所谓的“本事”，脆弱得不堪一击。
低调。
必须绝对的低调。
离他越远越好！
等他如同飓风般扫过安平县，彻底离开这片土地，自己才能在这小小的县城里，在康忠的羽翼下，小心翼翼地寻求那一线生机。
她下意识地加快步伐。
脚下的青石板路延伸向山下，每一步，都仿佛在逃离那令人窒息的深渊。
康忠沉默地走着，佝偻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苍老。
他浑浊的目光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又似乎穿透了时空，落在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他布满皱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消散在山风里。
那叹息中，似乎藏着比眼前这桩血案更深的、无人知晓的隐忧。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被张宅的阴霾彻底吞噬。
凌初搀扶着脚步明显蹒跚的康忠，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下护陵山崎岖的石阶。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尚未凝固的血泊里，那股混合着泥土、腐败内脏和妖异花香的气息，顽固地缠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康忠的背佝偻得比平时更厉害，枯瘦的手臂在凌初的搀扶下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眸里翻涌着惊骇过后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悯。
他沉默着，只偶尔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沉重叹息。
那叹息声融入山间的暮霭，沉甸甸的，仿佛载着比眼前这桩血案更久远的、不为人知的隐痛。
回到村子里面的小院时，夜色己浓。
院中草药的清苦气息，如同微弱的屏障，暂时隔开了外面世界的血腥与污浊。
凌初将康忠小心地扶进他那间陈设简单的屋子，点亮油灯，又打来热水。
“丫头…辛苦你了。”康忠坐在床沿，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
他看着凌初忙前忙后，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担忧，更有一种近乎托付的决然。
他吃力地弯下腰，从床底拖出一个磨得发亮、边缘包着铜角的旧木箱。
打开锁扣，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叠叠用麻绳仔细捆扎好的、泛黄的纸张。
他翻找片刻，抽出其中一本最厚、封面用粗麻布装订、边角磨损严重的册子。
纸张粗糙，墨迹深深浅浅，显然跨越了漫长的岁月。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抚过那粗糙的封面，然后递向凌初。
“拿着。”康忠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我老头子这辈子…一点一点记下来的东西。验伤、辨毒、看骨、识痕…遇到过的奇奇怪怪的死人，见过的五花八门的死法…都在这上面了。”
凌初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册子。
册子入手微沉，带着纸张陈年的气息和墨迹的微涩。
她翻开一页，昏黄的油灯下，是康忠那略显笨拙却异常清晰工整的字迹，旁边还配着一些简单却精准的示意图——骨骼的形态、伤口的走向、中毒后的特征……图文并茂，虽显粗陋，却凝结着一位老仵作毕生的心血与经验。
“你比我心细，胆子大，眼睛也毒。”康忠看着她，浑浊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期许和一种近乎笃定的信任，“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这东西…留在我这儿，早晚跟我这把老骨头一起烂掉。给你，或许…能派上更大的用场。好好看，好好琢磨。对你…肯定有帮助。”
凌初只觉得手中的册子重逾千斤。
这不仅仅是一份验尸笔记，更是一位孤独行走于生死边缘的老人，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
她珍而重之地将册子抱在怀里，深深一揖：“师父放心，徒儿定不负所托！”
回到自己那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小屋，凌初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
她打来热水，将自己从头到脚仔细清洗了一遍，仿佛要将护陵山上沾染的污秽和血腥彻底洗去。
换上干净的素白中衣，她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点亮桌上的油灯，迫不及待地翻开了康忠的手稿。
灯光摇曳，映着她专注的侧脸。
康忠的笔记内容之丰富、观察之细致，远超她的预期。
除了常规的刀伤、钝器伤、勒痕、中毒征象外，还有大量关于特殊死亡环境的记录，水淹、火烧、土埋、甚至还有罕见的虫噬、兽咬…每一种死法下尸体的形态变化、腐败速度的差异、遗留的痕迹特征，都写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一些关于骨骼损伤的鉴别，如新旧骨折的区别、不同凶器造成的骨裂形态、甚至通过骨龄推断死者年龄的方法，虽然不如现代法医精确，但其思路和观察角度，己然触及了古代法医学的巅峰！
凌初看得入了神，时而蹙眉思索，时而恍然点头，完全沉浸在这位老仵作用一生心血构筑的死亡图谱之中。
她如同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汲取着这些宝贵的经验，与自己脑海中的现代法医学知识相互印证、融合。
“咚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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