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初刚掩上房门，心绪还沉浸在楼下那囚犯嘶哑的喊冤声中，门外又响起了轻叩声，是方隐的声音，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急促：“凌姑娘，可睡下了？大人让你即刻下楼一趟。”
那囚犯和离奇冤情，本就勾起了凌初强烈的好奇。
她迅速系好外衫，整理了一下微湿的发鬓，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楼下大堂的混乱己被控制住。
打翻的桌椅被挪到角落，碎裂的碗碟残骸也大致清理。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和尘土味。
灯火通明处，只见那个穿着肮脏囚服的汉子，正跪在陆泽面前的地上，形容狼狈，涕泪横流，肩膀因压抑的抽泣而剧烈耸动。
陆泽背对着楼梯方向，身姿挺拔如松，玄色披风垂落，纹丝不动，只留给凌初一个冷硬沉默的背影。
他似乎并未因凌初的到来而有所反应，连一丝眼角的余光都吝于投来，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恰好出现的背景。
那囚犯杨恩泽正哭诉着，声音嘶哑破碎：“……小人叫杨恩泽，家父杨万宇，是这一带十里八乡有名的‘秀皮人’！我们一家……世代都干这‘秀皮’的营生糊口啊！”
“‘秀皮’？”凌初心中默念这个陌生的词，脚步放得更轻，寻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站定。
她目光扫过杨恩泽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痕的双手，结合其话语，瞬间便明白了——那是替被斩首的囚犯缝合头颅与躯体的行当！
一种带着阴森死亡气息、为世人所不齿却又为某些悲苦人家所必需的特殊匠人。
她心头微凛，仵作虽也常与死亡为伍，但这“秀皮”二字所承载的绝望和卑微，仍让她感到一阵压抑的寒意。
杨恩泽的哭诉还在继续：“……家中还有个妹妹，叫杨思雨……心善，自小在河边救了个昏迷不醒的男子……那人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妹妹可怜他，收留了他，给他取名叫‘安生’，盼他平安一生……日子久了，两人……便生了情愫……”
“可我们家干这行当的，能有几个铜板？不过是勉强糊口罢了……后来，那安生不知从何处听说读书科考能出人头地，动了心思……妹妹为了他的前程……”
杨恩泽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痛苦和悲愤，“她……她竟把自己卖给了我们县的县太爷家公子做妾！整整五十两银子啊！这才换来了安生进京赶考的路费盘缠！”
凌初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五十两？一个县令公子买妾，何至于要五十两之巨？
这数目，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压榨和羞辱。
杨思雨的选择，与其说是“卖”，不如说是为了成全所爱而将自己彻底献祭。
这笔钱的“来由”，恐怕远非杨恩泽所知的那么简单纯粹。
“……妹妹嫁过去不到一年，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可谁曾想，没过多久，县令一家竟被抄家问罪！满门……鸡犬不留！我爹惊闻噩耗，一病不起，没几日也……也跟着去了！我想给爹料理完后事，再去打听妹妹的下落……可官府的人说，罪眷早己……早己一并处置，入土为安了……”
杨恩泽泣不成声，“我杨恩泽……转眼间就没了爹，没了妹妹，成了孤家寡人……”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射出仇恨的光芒：“我本想离开这伤心地，换个地方讨生活。可一年后，我……我好像在源泉县，看见了妹妹的身影！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可我绝不会认错！我偷偷打听掌管源泉县的县令……结果，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我远远瞧见那县令大人的背影……竟像极了当年在我家养伤、被我妹妹倾心相待的那个安生！”
“是他！一定是他！”
杨恩泽激动地用手捶地，“他进京赶考，得了功名，做了官！定是他怀恨在心，恨我妹妹嫁给了别人，恨县令公子夺他所爱！所以他利用权势，构陷我那可怜的妹夫一家，让他们锒铛入狱，全家死绝！我那苦命的妹妹和外甥们……也定然是遭了他的毒手！我要告他！我要为妹夫一家讨个公道！为我妹妹和外甥伸冤！”
“可……可我还没来得及去告状，就被官府通缉，说我是逃犯余孽！不由分说把我抓了进来，稀里糊涂就要被流放三千里！大人！青天大老爷！我冤枉啊！那安生，现在的源泉县令杨安！他才是杀人夺命的真凶！求大人明察！为草民做主啊！”
杨恩泽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凌初心中飞快地梳理着这桩离奇冤案。
杨思雨为情牺牲，安生高中后因爱生恨，利用职权报复情敌全家……逻辑上似乎说得通。
但，若杨安真如此心狠手辣，权势滔天，杨恩泽一个无权无势的“秀皮人”，又如何能逃过追杀，甚至还能“看见”妹妹的身影？这中间，似乎还缺了关键的一环。
陆泽一首沉默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首到杨恩泽磕头恳求完毕，他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押解杨恩泽的那几个面色不安的官差。
“此人，”陆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暂由本官收押。此案疑点重重，待本官详查之后，再行定夺。”
“谢大人！谢青天大老爷！”杨恩泽如蒙大赦，涕泪交流地再次叩首。
官差们面面相觑，锦衣卫指挥使开了口，他们哪敢有半句异议？
只得喏喏称是，眼睁睁看着方隠上前，将杨恩泽带了下去。
大堂内一时间只剩下锦衣卫的人和凌初。
陆泽这才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角落里的凌初身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收押重犯、接下大案不过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凌仵作，”陆泽开口，语气平淡，“唤你下来，是让你听清此案始末。明日抵达源泉县，此人所述真伪，还需仔细勘验。你，需有所准备。”
“是，大人。卑职明白。”凌初垂首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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