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白面馒头隔着油纸,像个烧红的炭块烙在林阳手心。那纯粹的麦香霸道地钻进鼻腔,疯狂刺激着他空空如也的胃袋,发出沉闷而响亮的抗议声。生理性的渴望几乎要压倒理智,驱使着他立刻撕开油纸,将那雪白的、松软的食物狠狠塞进嘴里。
然而,灵魂深处属于“林总”的冷静和此刻属于“老疙瘩”的惊疑,死死地按住了这股冲动。
他站在昏暗、弥漫着煤烟和旧物气息的小屋里,一动不动。奶奶李秀珍那双浑浊却透着紧张与关切的眼,像探照灯一样锁在他脸上。门外,西嫂王秀芹那刻意拔高的、带着酸气和探究的议论声,如同细密的针尖,穿透薄薄的门板扎进来:
“…白面味儿?我也闻着了!香得很!咱家这月细粮票不是早没了吗?妈这是藏了私心,单给老疙瘩开小灶吧?”
“可不嘛!昨儿磕破点油皮,今儿就吃上白面了?啧啧,到底是老疙瘩金贵!”
“小声点!让妈听见又该骂了!”
“听见咋了?做得还怕人说?大家伙儿都勒紧裤腰带呢,凭啥就他…”
声音不算太大,但在清晨相对安静下来的大杂院里,足够清晰。林阳能想象到门外水龙头前,那些端着盆、竖着耳朵的邻居们脸上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表情。
奶奶李秀珍的脸色瞬间变了。方才的紧张和关切被一种混合着愤怒、难堪和被戳破秘密的羞恼取代。她布满皱纹的脸颊肌肉绷紧,干瘪的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林阳从未见过的厉色。
“嚼蛆的玩意儿!”她猛地转身,对着门板方向压着嗓子低吼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狠劲。她枯瘦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那件洗得发白、打着深色补丁的旧棉袄下摆被捏得皱成一团。
林阳的心沉得更深。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馒头,再看着奶奶瞬间挺首却显得更加单薄的脊背,一股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这暖,带着刺,带着烫,带着将奶奶置于风口浪尖的风险。
“奶…”他喉咙有些发干,刚想开口说什么。
“吃你的!”奶奶猛地回头,眼神锐利地剜了他一眼,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随即又迅速压低声音,急促道:“甭听外头那些闲话!快!趁热乎!躲被窝里吃干净!粒儿都不许掉!听见没?”她一边说,一边紧张地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那姿态,活像一个守护着唯一珍宝的老母兽,警惕着周遭一切可能的觊觎。
林阳不再犹豫。他深知此刻任何推拒或迟疑,只会让奶奶更难堪,让外面的议论更加甚嚣尘上。他捏紧了滚烫的油纸包,几步走到那张由两条长凳架着几块厚木板拼成的“床”边,掀开打满补丁、散发着淡淡霉味和汗味的粗布被子,迅速钻了进去,把自己连同那个馒头一起裹了起来。
狭小、昏暗、充斥着被褥特有气味的空间,瞬间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和大部分噪音,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被窝里的空气浑浊而温热。
他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那印着模糊红字(隐约是“红星供销社”字样)的油纸。当那个白白胖胖、散发着热气的馒头完全暴露在眼前时,强烈的饥饿感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甚至来不及细看,张嘴就狠狠咬了下去!
松软!温热!纯粹的麦香混合着微微的甜味,瞬间在干涩的口腔里爆炸开来!牙齿陷入暄软的内部,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满足感。这感觉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猛烈地冲击着他重生后空荡的肠胃和麻木的神经。
身体的本能反应远超他的预期。几乎是狼吞虎咽,几大口下去,大半个馒头就没了踪影。粗糙的、习惯了棒子面窝头刮蹭的食道,此刻被这细腻温软的食物熨帖着,带来一种近乎眩晕的舒适感。胃里火烧火燎的空虚感被迅速填满,一股暖流从胃部升起,驱散了些许清晨的寒意和心头的茫然。
然而,就在他沉浸在食物带来的短暂慰藉时,被窝外传来了清晰的开门声和脚步声。紧接着,是西嫂王秀芹那极具穿透力的、带着明显不悦的嗓音:
“妈!您这大清早的,把老疙瘩拽屋里干啥呢?神神秘秘的!外头水都快没了!”
脚步声停在了林阳“床”前不远。林阳咀嚼的动作瞬间僵住,屏住了呼吸,耳朵在被子下竖得老高。
“管天管地,还管起老娘来了?”奶奶李秀珍的声音响起,带着一股刻意拔高的、强硬的泼辣,试图压住对方的气焰,“我跟我孙子说句话,还得跟你王秀芹打报告?这林家,还没轮到你当家呢!”
“哎哟妈,您这话说的!我这不是关心嘛!”王秀芹的声音立刻带上了委屈的调子,但林阳能听出那委屈下面藏着的尖刻,“瞅瞅老疙瘩头上那伤,血呼啦的,我当西嫂的还不能问问了?再说了,这屋里…味儿不对啊?您闻闻,是不是有股子…白面馒头的香?” 她故意吸了吸鼻子,声音拖得长长的。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嘴里的馒头残渣仿佛变成了滚烫的沙子。他能想象到奶奶此刻紧绷的脸色。
短暂的沉默后,奶奶的声音再次响起,更加高亢,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蛮横:“放屁!王秀芹,你属狗鼻子的?大清早的净胡说八道!哪来的白面?你眼馋白面想疯了是吧?有本事自己买去!别在这儿红口白牙地污蔑人!”
“妈!您急什么呀?我就问问,您这反应也太大了吧?”王秀芹的声音也尖锐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您要真没藏私给老疙瘩开小灶,您慌什么?让大家伙儿评评理!”
“评理?评什么理?老娘行的端做得正!”奶奶的声音几乎是在咆哮了,“滚出去!大清早的在我屋里吵吵,晦气!老疙瘩要歇着养伤,都给我滚!” 伴随着话音,是推搡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门被用力带上的声音。
“砰!”
门关上了。但门外的议论声并未停止,反而因为刚才屋内的争吵而变得更加清晰和肆无忌惮。
“听见没?吵起来了!肯定是为了那白面馒头!”
“李婶儿那反应,啧啧,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老疙瘩这磕一下头,待遇可赶上坐月子了…”
“偏心眼儿偏到胳肢窝了!”
这些声音像毒蛇一样,丝丝缕缕地钻进被窝,钻进林阳的耳朵里。他嘴里剩下的那点馒头,忽然变得又干又硬,难以下咽。胃里的暖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负担。
他给奶奶惹麻烦了。这珍贵的白面馒头,像一颗烧红的炭,不仅烫了他的手,更把奶奶架在了火上烤。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一点细粮都能引发家庭战争的大杂院里,奶奶这份冒着风险、顶着骂名的偏疼,成了他重生后感受到的第一份沉重又滚烫的暖意,也成了扎向奶奶的一把把软刀子。
林阳慢慢咽下最后一口馒头,舌尖残留的麦香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他蜷缩在带着霉味的被窝里,额角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昨夜磕碰的画面碎片再次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
黑暗…急促的奔跑…后院…冰冷坚硬的水缸边缘…撞击…剧痛…还有…似乎有人在身后追赶?或者,是他自己在追逐什么?
那个模糊的身影…那个在黑暗中一闪而过的、带着某种惊慌的轮廓…
是谁?
他为什么会深更半夜跑到后院去?仅仅是起夜迷糊了?还是…有别的、被这具身体遗忘的原因?
昨晚的“意外”,真的只是意外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他的思绪。联想到西嫂刚才那带着明显敌意和试探的言行,联想到门外那些毫不掩饰的议论和幸灾乐祸,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个大杂院,远比他第一眼看到的更喧嚣、更拥挤、更复杂。表面的鸡飞狗跳之下,似乎还涌动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暗流。
他小心翼翼地从被窝里探出头。
昏暗的光线下,奶奶李秀珍正背对着他,坐在靠墙的那张破旧的、掉光了漆的方桌旁。她佝偻着背,枯瘦的肩膀微微耸动。没有声音,但林阳能看到她抬起手臂,用袖口用力地在脸上抹了一下。
她在擦眼泪。
那个在门外泼辣强硬、能骂退孙老太的老太太,此刻独自一人,无声地抹着泪。为了一个白面馒头,为了她这份注定无法公平、也注定会引来非议的、对“老疙瘩”的偏疼。
林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额角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昨夜那个悬而未决的“意外”。而眼前奶奶无声抹泪的背影,则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他刚刚适应这个时代的神经。
重生后的第二天清晨,一个白面馒头引发的风波尚未平息,而昨夜磕破头的阴影,却如同水缸里那冰冷刺骨的水,悄然漫过了心头。
他必须弄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不仅关乎这具身体遗留的谜团,更关乎他能否在这个充满烟火与算计、温情与寒意的八十年代大杂院里,真正立足。
窗棂外,大杂院的喧嚣还在继续,新的争吵似乎又在水龙头前爆发了。林阳的目光越过奶奶微颤的肩膀,投向那扇糊着塑料布、透进灰蒙蒙光线的窗户。
这1980年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便己步步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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