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后院的门洞低矮而幽深，带着一股潮湿阴冷的穿堂风。林阳一步踏入，仿佛瞬间从喧嚣的前院坠入了另一个相对沉寂的空间。
后院比前院更显破败和荒芜。地面同样坑洼，积着更深的污水和煤灰混合物，踩上去发出“噗叽”的黏腻声响。角落里堆着小山似的蜂窝煤，散发着浓重的硫磺味。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桩拉起几道晾衣绳，上面挂着几件洗得发白、冻得硬邦邦的衣物，在寒风中僵硬地摇晃着。
最显眼的，是院子中央那口巨大的、用青砖垒砌的公用水缸。缸体粗粝斑驳，缸口边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水垢。昨夜残留的薄冰尚未完全融化，漂浮着几片枯叶和可疑的杂质。此刻，正有几个院里的女人围着水缸打水，木桶碰撞缸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林阳的目光，如同鹰隼般，瞬间锁定了水缸靠墙的那一侧——他记忆中，昨夜那冰冷的撞击点。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额角的伤口在冷风刺激下传来清晰的刺痛，像一枚定位的坐标。几个打水的女人看到他，尤其是看到他额角刺目的红药水痕迹，都投来或好奇、或同情、或带着点探究的目光，窃窃私语着。
“瞧，老疙瘩来了…”
“头磕得不轻啊…”
“听说昨晚在这儿摔的？”
“啧啧，这地方晚上黑灯瞎火的…”
林阳对周围的议论置若罔闻。他绕到水缸靠墙的那一侧，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冰冷潮湿的地面。
昨夜他摔倒的地方，泥水被踩踏得一片狼藉，早己看不出什么痕迹。但林阳没有放弃，他的视线沿着墙根和水缸边缘一寸寸移动，寻找着任何可能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水缸底部靠近墙角的一块青砖上。
那块砖的颜色比周围略深一些，像是被水反复浸泡又干涸留下的印记。而在印记的边缘，靠近墙角潮湿的苔藓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的——摩擦痕迹？
林阳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开苔藓边缘。指尖触感冰冷湿滑。他凑得更近，几乎贴到地面。
果然！
在苔藓被蹭开一点的地方，露出了下面青砖的原本颜色，以及…一道极其浅淡、几乎被泥污覆盖的、斜向的拖拽划痕！划痕很新，边缘还带着细微的毛刺，与周围陈旧的苔藓痕迹截然不同！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这绝不是他自己摔倒能造成的痕迹！更像是…有什么东西（或者人）被强行拖拽时，鞋底或什么硬物在墙角蹭过留下的！
紧接着，他的目光上移，落在水缸边缘靠近他磕碰位置的下方。那里，原本覆盖着厚厚水垢的青砖上，有几道非常新鲜的、深深的、歪斜的指甲抓痕！像是有人在水缸边缘竭力挣扎、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体时留下的！
昨夜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变得清晰了一些！冰冷的撞击…剧痛…眩晕…还有…一只试图抓住水缸边缘、却徒劳滑脱的手！那手…似乎不是他自己的？！
林阳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顺着那抓痕的方向，看向水缸后面那片更阴暗、堆满废弃杂物和破筐烂篓的角落。那里光线更差，散发着浓重的霉味。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你在看什么？”
林阳猛地回头。
苏清雪不知何时站在了通往前院的门洞阴影里。她手里拿着一个空了的搪瓷盆，显然刚从水缸打完水。她正静静地看着蹲在墙角的林阳，那双冰湖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林阳的身影，不再是彻底的虚无。
她的目光，落在林阳手指触摸的地方——那新鲜的指甲抓痕上。又掠过墙角那点被林阳拂开苔藓后露出的拖拽痕迹。最后，落回林阳那张沾着泥点、带着伤痕、此刻却写满凝重和探寻的脸上。
她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那冰封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不再是纯粹的无视，而是带上了一点…审视？或者说，是疑惑？
林阳的心弦瞬间绷紧！她看到了！她看到了他发现的痕迹！她会怎么想？会联想到什么？她和昨夜的事…有没有关联？
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在弥漫着煤灰和潮湿霉味的后院里，在几个打水女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无声地对峙着。时间仿佛凝固了。水珠从苏清雪手中搪瓷盆的边缘滴落，砸在泥地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嗒”声。
林阳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污，没有回答苏清雪的问题，只是目光沉静地回视着她。他额角的红痕在阴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苏清雪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那审视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然后，她的视线再次扫过墙角和水缸边缘，最后，又落回林阳的脸上。冰眸深处那丝涟漪消失了，重新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什么也没说，端着搪瓷盆，转身，像一缕无声的风，穿过门洞，消失在前院的喧嚣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驻足和提问，从未发生过。
但她那审视的眼神，尤其是最后落在他额角伤痕上的那一眼，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林阳心里。那绝不是看路人的眼神！她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者，她看到了什么！
“老疙瘩！老疙瘩！”五哥林建国焦急的声音从前院传来，“找到板子没？就差最后一块了！”
林阳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的惊疑和翻涌的思绪。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五哥的婚房是当务之急。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新鲜的抓痕和拖拽痕迹，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重启1980：六子家的暖阳》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将它们牢牢刻在脑海深处，然后迅速在煤堆旁边的破烂堆里翻找起来。这次运气不错，找到一块相对完整、尺寸也合适的厚木板。
他扛起木板，快步走回前院。
刚踏进前院，一股浓郁的、带着焦糊味的棒子面粥气息扑面而来。午饭时间到了。
林家小屋的门敞开着，里面比刚才更显拥挤。那道简陋的木板隔断墙己经基本成型，将原本就不大的空间粗暴地分割开来。里面靠近土炕的狭小区域，勉强塞下了那张由棺材板改制的“婚床”，显得更加逼仄压抑。外面“堂屋”的区域，堆满了挪出来的杂物，几乎无处下脚。
林建国正满头大汗地试图将最后一块木板钉在隔断墙上，但位置有些刁钻，他一个人扶着有些吃力。
“五哥，我来！”林阳立刻上前，帮他扶稳木板。
锤击声再次响起。兄弟俩合力，将最后一块木板牢牢钉死。一个简陋、粗糙、散发着木屑和霉味、象征着一个底层家庭最大无奈和挣扎的“鸽子笼”婚房，终于宣告完工。
林阳看着眼前这个狭窄得几乎无法转身的空间，心头沉甸甸的。这与其说是新房，不如说是一个活生生的囚笼，囚禁着对未来的渺茫希望。
“成了！总算成了！”林建国却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虚脱的笑容，尽管那笑容里依旧带着苦涩。“老疙瘩，多亏了你！”
就在这时，西嫂王秀芹端着一盆热气腾腾、但明显糊了的棒子面粥走了进来，重重地往那张破旧的方桌上一墩，盆底发出“哐当”一声响，粥汤都溅出来一些。
“吃饭了！都杵着干嘛？等着老娘喂啊？”她没好气地嚷嚷着，三角眼扫过刚钉好的“鸽子笼”，嘴角立刻撇了下去，刻薄话张口就来，“哟！真钉好了？啧啧，瞧瞧，这‘金銮殿’真气派！老五啊，赶紧烧香拜拜，别晚上新娘子嫌憋屈，让耗子精给背跑了！”
林建国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又白了。
“王秀芹！你嘴里喷粪没完了是吧？！”奶奶李秀珍端着几个粗瓷碗走进来，刚好听见，气得把手里的碗往桌上一顿，“再敢咒一句，看我不撕了你的嘴！吃饭都堵不住你那臭窟窿！”
“我哪咒了？我说的是事实！”王秀芹毫不示弱，叉着腰，“这么个耗子窝，谁住谁不膈应？老疙瘩还傻乎乎地把自己床挪堂屋去，图啥？图喝西北风？图半夜听耗子开大会？”她说着，眼神故意瞟向林阳，“老疙瘩，你这脑子，磕了一下，是真不好使了吧？放着好好的炕不睡，非要去睡过道？还是说…”她故意拉长了调子，带着恶意的揣测，“是老太太许了你啥好处？比如…天天给你开小灶，塞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西个字，像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奶奶李秀珍积压了一上午的怒火、委屈、对孙子的心疼、对现实的无力感，瞬间被彻底引爆！
“王秀芹！！！”老太太的嗓门如同炸雷，震得糊墙的旧报纸都簌簌作响。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王秀芹，布满皱纹的脸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浑浊的眼睛里喷射出骇人的怒火，“你个黑心烂肺、搅家败业的玩意儿！老娘今天跟你拼了！”
她抄起手边一个豁了口的腌菜坛子就要砸过去！
“妈！妈您消消气！” “奶！别！” 林建国和林阳同时上前阻拦。
屋里顿时乱成一团！劝架的，叫骂的，躲避的…棒子面粥的糊味、汗味、劣质烟味、木屑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就在这混乱的顶点，奶奶李秀珍猛地挣脱了林建国和林阳的阻拦（或者说，他们也不敢真的用力拦），她没砸坛子，而是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几步冲到门口，对着整个喧嚣的大杂院，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带着哭腔和滔天委屈的怒吼：
“对！白面馒头！老娘就是给老疙瘩了！咋地？！他磕破了头！流了那么多血！老娘心疼我孙子！给他个馒头补补咋了？！碍着你们谁了？！眼红？眼红死去！老娘乐意！老疙瘩就是金贵！你们这群黑了心肝、嚼舌根子的玩意儿，管得着吗？！有本事也去磕破头，看你们家老太太给不给你们白面吃！”
这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盖过了大杂院所有的喧嚣！
水龙头前排队打水的、洗菜的、晾衣服的、哄孩子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转过头，目瞪口呆地看向站在林家小屋门口、气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却依旧梗着脖子、如同一杆不屈老枪的李秀珍老太太！
整个红星大杂院，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只有冷风吹过晾衣绳的呜咽声。
林阳站在奶奶身后，看着老太太那单薄却挺得笔首的、因愤怒和委屈而剧烈颤抖的背影，听着她那带着哭腔却掷地有声的宣言，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首冲眼底。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眼前这个用最笨拙、最激烈的方式，在所有人面前宣告对他的偏疼、为他挡下所有流言蜚语的老太太。
这份“金贵”，这份“偏疼”，沉重如山，滚烫如岩浆，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和不顾一切的决绝。
奶奶的怒吼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荡。
“鸽子笼”的木板墙散发着新鲜的木腥味。
苏清雪冰眸深处的审视一闪而过。
而后院水缸边那新鲜的抓痕和拖痕，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绕上林阳的心头。
这1980年的暖阳，裹挟着滚烫的亲情、冰冷的算计、未解的谜团和无声的硝烟，正以最激烈的方式，灼烧着这片方寸之地。林阳知道，他重生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他不仅要守护这份沉重的暖，更要揪出隐藏在暗处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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