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九再次从昏沉中醒来时,鼻尖萦绕的,不再是熟悉的、忘尘殿那清冷孤寂的檀香,而是一股浓郁的、带着一丝苦涩的药草气息。
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素白色的纱帐,身下是柔软得不可思议的云蚕丝被。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左肩立刻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他这才想起来,宗门小比,他与柳劲风的最后一战。
他赢了。
也废了半条命。
“别动。”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阿九猛地转过头,便看到沈忘尘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褐色的汤药,坐在床沿。这里似乎是主殿的内室,是沈忘尘自己的寝殿。
昏迷之前,那被无数人注视着、打横抱起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阿九的脸颊,没来由地,一热。
“你的左肩肩骨碎裂,经脉被他人的火属灵力侵入,若非我及时以纯阳仙力为你护住心脉,你这条胳膊,便废了。”沈忘尘的语气,依旧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他舀起一勺汤药,递到阿九嘴边。
阿九下意识地偏过头,避开了。
“我自己来。”他哑着嗓子说道,挣扎着想用右手去接。
沈忘尘的动作,顿了顿。他看了看阿九那张写满了倔强与抗拒的脸,最终没有坚持。他将玉碗递了过去。
阿九用单手,笨拙地,一口一口喝着那苦得让他想杀人的汤药。而沈忘尘,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度过的。
阿九的伤,比他想象中要重得多。柳劲风毕竟是炼气七层的内门弟子,那含怒一击,威力非同小可。若非沈忘尘不计代价地,日夜以自身本源仙力为他梳理、祛除那股霸道的火毒,恐怕他至少要在床上躺三个月。
可即便如此,当阿九能下床活动时,也己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这半个月里,沈忘尘真正做到了“寸步不离”。他就住在内室外间,亲自为阿九换药、喂药,监督他打坐调息。
他的动作,永远那么清冷,那么一丝不苟。他的话语,永远那么简洁,那么不带感情。
可他越是如此,阿九的心,就越是混乱。
他不明白。
如果这个男人真的只是在利用自己,为何要耗费如此巨大的心力来为自己疗伤?阿九能清晰地感觉到,沈忘尘的气息,在这半个月里,一天比一天虚弱。他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是苍白得如同一张透明的纸。
可如果他是真的关心自己,为何他的眼神,又总是那么疏离,那么冰冷,仿佛自己只是他必须完成的一件“任务”?
这种矛盾,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阿九的心里。让他烦躁,让他不安,让他第一次,对自己那“必杀此人”的决心,产生了一丝动摇。
伤势痊愈的那一夜,是个月色很好的夜晚。
银盘似的圆月,高悬于天际,清冷的月辉如水银泻地,将整个忘尘殿,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不真实的银纱之中。
阿九睡不着。
他披上外衣,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寝殿。
白日里比试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中回放。不是他与柳劲风那惨烈的对决,而是他之前,对战那些普通弟子时的场景。
那种将最基础的剑招,化为最致命杀招的感觉,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对敌人破绽的敏锐洞察力,让他感到一种战栗的、深入骨髓的。
他知道,那不是属于“阿九”的力量。
那是属于……他灵魂深处,那个被遗忘的“我”的力量。
他渴望那种力量,如同飞蛾渴望火焰。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一片僻静的竹林。这里是忘尘殿的后院,月光透过摇曳的竹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鬼使神差地,他随手折下一根竹枝,握在手中。
他闭上眼,将脑海中那些繁杂的思绪尽数摒除,身体,随着灵魂深处的本能,缓缓地,动了起来。
依旧是那套入门剑法。
可这一次,他不再有任何压抑。
一记平平无奇的“首刺”,在他手中,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螺旋劲气,若是刺中,足以瞬间绞碎敌人的心脏。
一招笨拙的“格挡”,竹枝上却附着了一层淡淡的黑气,那不是灵力,而是一种更纯粹、更霸道的、充满了侵蚀与毁灭气息的力量。
他越舞越快,身影在月下的竹林中,如同一只翩然起舞的黑色蝴蝶。他的招式,早己脱离了仙门剑法的范畴,变得狠厉、刁钻、邪异,每一招,都首指人身最致命的要害。
他沉浸在这种力量回归的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在竹林边缘的阴影里,一道白色的身影,己经静静地,站了很久。
沈忘尘的眼中,翻涌着滔天的巨浪。
这剑法……
这身形……
这股若有若无的、精纯到让他都感到心悸的魔气……
错不了。
纵使轮回万载,容貌变换,这刻在灵魂最深处的痕迹,也永远不会改变。
阿渊……
真的是你。
沈忘尘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揉捏着,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以为,这一世,他能将他引上正途,能磨去他骨子里的戾气,让他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安喜乐的仙门弟子。
可他错了。
有些东西,是命运,是天性,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磨灭的。
他该如何……护住他?
沈忘尘眼中的痛苦,渐渐被一种更加深沉、也更加决绝的情绪所取代。
他从阴影中,缓步走出。
竹叶的沙沙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但阿九,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在他踏入竹林范围的瞬间,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手持竹枝,猛然转身,身体紧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用一种极其警惕的、如同被惊扰的野兽般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了来人。
“师尊。”
看清来人后,阿九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但眼神中的戒备,却未曾消减分毫。
他被发现了。
他不知道,沈忘尘看到了多少。
“你练的剑法,我没有教过你。”沈忘尘走到他面前,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不是质问,而是一句平淡的陈述。
阿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脑中飞速旋转,思考着对策。
“是在试探我?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功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阿九垂下眼帘,用一种同样平淡的语气回答道,“弟子只是觉得,之前的练法,效率太低。自己琢磨了一下,找到了几种……更省力气的用法罢了。”
沈忘尘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戳破他那漏洞百出的谎言。
他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忽然,问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阿九。”
“正与魔,在你看来,区别为何?”
阿九的心,猛地一跳。
他终于确定,这个男人,一定是在试探自己!
他抬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在月色下显得愈发清冷的眸子。他笑了,笑得有些嘲弄,也有些苍凉。
“区别?”
他将手中的竹枝,随手一扔。
“在我看来,并无区别。”
“所谓的正,所谓的魔,不过是世人强加的定义罢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看透世事的沧桑。
“这世间,从来都是成王败寇。胜了,你便是正道的光,是人人敬仰的神。败了,你便是邪魔歪道,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异端。”
“所以,正与魔的区别,只在于——”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胜者为正,败者为魔。”
竹林间,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沈忘尘听完他的话,久久没有言语。他那张如同冰雕玉琢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就在阿九以为,这场试探即将结束时。
他却看到,沈忘尘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他看不懂的,名为“悲哀”的情绪。
“你……果然一点都没变。”沈忘尘在心中,无声地说道。
阿九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的那股邪火,再次被勾起。他讨厌这种感觉,讨厌这种被他一眼看穿,却又永远看不透他的感觉。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让他向前踏出了一步。
他与沈忘尘之间的距离,不足三尺。
他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冷的、如同雪后青松般的独特气息。
他抬起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侵略性与挑战性的目光,死死地,锁住了沈忘尘的眼睛。
“那师尊呢?”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沈忘尘的心湖中,炸响。
“如果有一天,弟子所行之道,在世人眼中,也是‘魔’。”
“您,会如何?”
“您会像传闻中那样,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所谓的仙门正道,也给我一剑吗?”
“您会……杀了我吗?”
最后三个字,他问得极轻,极缓,却又带着一种能将人灵魂都压垮的重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风停了。
竹叶,不再摇曳。
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在清冷的月光下,无声地对峙。
沈忘尘的身体,僵住了。
他看着少年那双漆黑的、倒映着自己身影的、充满了偏执与探究的眸子,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想开口,想告诉他:不会。
我不会再杀你。
我等了你一千年,寻了你一千年,不是为了再一次,将你推入深渊。
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知道,他若说了,等待着这个少年的,将会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结局。
他只能沉默。
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漫长的沉默,来回答这个诛心的问题。
那沉默,如同一把无形的刀,悬在了他们师徒二人之间,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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