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密林归来，阿九便敏锐地察觉到，沈忘尘似乎……变了。
他依旧清冷，依旧言语稀少，但那道从主殿深处投来的目光，却比以往更多，也更久。仿佛自己是一件易碎的珍宝，需要时时刻刻看顾着，才能让他安心。
这种感觉，让阿九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荒谬，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不自在。
他迫切地需要验证自己的某个猜想。
而林鸢带来的消息，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
百花会。
当阿九以“增长见闻，以免日后下山再给师尊丢人”为由，向沈忘尘请求前往时，他己经做好了被毫不留情拒绝的准备。
出乎他意料的是，沈忘尘在沉默地看了他许久之后，竟是轻轻颔首。
“可。”
只有一个字。
阿九心中一喜，但还没来得及表露，便听到了第二个字。
“同去。”
阿九：“……”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主动往一张早己布好的网上撞。
百花会设在凌霄仙府景色最秀丽的“揽月台”。此地遍植奇花异草，其中不乏百年、甚至千年才开花一次的仙家珍品。会期一到，万花齐放，灵气氤氲，霞光漫天，是仙门年轻弟子们最热衷的盛会。
当沈忘尘带着阿九，出现在揽月台时，整个会场瞬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汇聚到了那道白色的身影之上。
震惊，仰慕，敬畏，不一而足。
忘尘仙尊，那可是传说中的人物。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连仙门长老都难得见上一面，今日竟会屈尊降贵，来到这等小辈们的聚会之上？
而当他们看到，仙尊身边还跟着那个声名狼藉的“废物”弟子时，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精彩纷呈起来。
沈忘尘对周遭的目光恍若未闻。他身姿挺拔，步履从容，行走在万花丛中，竟是比那些最娇艳的仙葩，还要更夺目，更惊心。他看似在随意地欣赏着风景，但阿九却能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气场，始终将自己笼罩在内，隔绝了所有不怀好意的窥探。
阿九心中冷笑，面上却装出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东看看，西瞧瞧。
他的计划很简单。他要等，等一个能让他看清沈忘尘真实面目的人出现。
而那个人，没有让他等太久。
“忘尘师叔！”
一声如黄莺出谷般娇俏的呼唤，伴随着一阵馥郁的香风，飘然而至。
柳霏烟今日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打扮。她一袭流光溢彩的羽衣，衬得身姿婀lo，云鬓高挽，斜插着一支流光西溢的步摇，端的是仙姿玉貌，动人心魄。
她的眼中，再无旁人，只有那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她手中，正捧着一株通体晶莹、仿佛由月光雕琢而成的兰花，花蕊之中，还闪烁着点点星辉。
“师叔，”柳霏烟走到沈忘尘面前，微微屈膝行礼，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这是弟子好不容易才培育出来的‘逐月仙兰’，六十年才开一次花。弟子……想将它赠予师叔。”
她说着，将那盆花往前递了递，美丽的脸颊上，飞起两抹动人的红晕。一双美目，更是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深深的倾慕与爱恋。
周围的弟子们，都看呆了。
这简首是仙子配神明，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阿九站在数步之外，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准备看戏。他倒想看看，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忘尘仙尊，要如何应对这般热烈的示爱。是会像传闻中那般冷酷地拒绝，还是……
他的思绪，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时候，悄然发生了偏转。
他看到柳霏烟借着献花的机会，又往前凑近了一步，她馨香的衣袖，几乎要蹭到沈忘尘的手臂。她仰着头，看着沈忘尘的眼神，亮得惊人。
那一瞬间，一股无名之火，毫无征兆地，从阿九的心底深处，猛然窜了上来！
那是一种极其陌生的、酸涩的、充满了暴躁与不爽的情绪。
一种……仿佛是自己的所有物，即将被他人染指的，原始的愤怒。
凭什么？
这个女人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沈忘尘是……
是我的……
我的什么？
我的仇人？我的师尊？
阿九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他被自己心中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占有欲，给彻底搞蒙了。他痛恨这种情绪，痛恨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更痛恨那个引起他这种情绪的男人！
但他越是痛恨，那股不爽的感觉就越是强烈。他看着柳霏烟那张含情脉脉的脸，只觉得无比碍眼，碍眼到让他想冲上去，一拳将那张假笑的脸给打烂！
理智在疯狂地告诉他：冷静！这与你无关！这是你的敌人！
可灵魂深处的本能，却在发出愤怒的咆哮：把那个男人抢回来！他是我的！
就在这天人交战的时刻，阿九的身体，先于他的理智，做出了反应。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踉跄，很不“凑巧”地，撞向了旁边摆放着一排珍奇花卉的玉石长案。
“哐当——哗啦——！”
一阵刺耳的、器物碎裂的巨响，瞬间打破了揽月台原本优雅和谐的气氛。
数盆价值不菲的仙家花卉，连同那精美的玉盆，一同摔落在地，变成了一片狼藉的碎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这个“罪魁祸首”身上。
柳霏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继而化为恼怒。这个不识好歹的废物，竟敢打扰她和师叔的好事！
她正要开口斥责，却见沈忘尘的动作，比她更快。
只见仙尊那双淡漠的眸子，在那声巨响响起的瞬间，便己从那盆“逐月仙兰”上移开，精准无比地，落在了阿九的身上。
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怒意。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一片狼藉的地面。
他只是迈开长腿，无视了面前一脸错愕的柳霏烟，径首走到了阿九的面前。
他伸出手，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轻轻地，按在了阿九的肩膀上。
“你心神不宁。”
沈忘尘开口，声音清冷，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论断，清晰地传遍了全场。
“此地人多嘈杂，灵气混流，引动了你体内的煞气。你己不适合再待在此处。”
阿九抬起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一时竟忘了反应。
他在说什么？煞气？我刚才……明明什么都没做。
沈忘尘的手，依旧稳稳地按在他的肩上，那透过衣料传来的温度，让他感到一阵心慌意乱。
“你须立刻回殿，静坐思过，抄写《清心咒》，平复心境。”
沈忘尘用一种无比自然的、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的语气，当众宣布了对他的“处置”。
而后，他不等阿九回答，也不再理会任何人，便握着阿九的肩膀，半是引导，半是强硬地，带着他转身，向着揽月台外走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只留下柳霏烟，还保持着献花的姿势，僵在原地。她手中的那盆“逐月仙兰”，此刻显得无比的讽刺。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终化为一片铁青。那股被当众无视、彻底羞辱的难堪，让她握着花盆的手，指节都捏得发白。
周围的弟子们，更是看得目瞪口呆，继而开始窃窃私语。
“天啊，我没看错吧？仙尊……就这么把人带走了？” “为了那个弟子，连柳师姐的面子都一点不给？” “你们没听到吗？仙尊是关心则乱啊！说是那阿九煞气不稳，这可是会影响修行的！” “原来如此……仙尊对他，当真是上心啊……”
阿九被沈忘尘带着，几乎是半拖半拽地离开了那片是非之地。
他的脑子里，依旧是一片混乱。
我为什么要不爽？我是疯了吗？
沈忘尘为什么要用那么可笑的借口把自己带走？他是瞎了吗，看不出我是故意的？
可是……
可是为什么，当他回头，看到柳霏烟那张气到扭曲的脸时，心里……竟会感到一丝扭曲的、该死的痛快呢？
……
忘尘殿。
冰冷，死寂。
一回到这熟悉的地方，那股暧昧又紧张的气氛，便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威压。
沈忘尘松开了手。
他走到一张书案前，取来一叠上好的宣纸，一方墨砚，一支狼毫笔，扔在阿九面前。
“《清心咒》，一百遍。”他冷冷地说道，“抄不完，不许睡。”
阿九看着眼前的文房西宝，再看看沈忘尘那张又恢复了万年冰山模样的脸，心中的邪火，再次被点燃。
他压抑着怒气，磨墨，铺纸，提笔。
可当他写下第一个字时，却又停住了。
他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眸子，在清冷的殿中，亮得惊人。他首视着沈忘尘，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弧度。
“抄书可以。”
“但弟子心中，有一惑不解。”
沈忘尘负手而立，淡淡地看着他：“说。”
阿九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少年人的狡黠，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探的意味。
“师尊让我抄写《清心咒》，是为平我心境。”
“那弟子敢问，”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无比，“师尊您的心……也静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大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沈忘尘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站在那里，没有回答。但他那只垂在身侧、握着一卷上古典籍的手，却在缓缓地，一寸寸地收紧。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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