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三文钱的桂花糕，后劲很大。
至少对肃亲王赵沉来说，是如此。
接下来的两天，他处理了三桩朝中大案，罢免了一位尸位素餐的侍郎，又亲自去缇骑司的地牢，审了一个嘴硬的敌国探子。
他依旧是那个杀伐果断、令百官畏惧的肃亲王。
可每当夜深人静，他独自坐在书房时，总会不自觉地，回想起那股香甜软糯的味道。
以及，那个藏在味道背后的、咋咋唬唬又怂得可爱的声音。
【便宜又实惠，完美！】
他甚至能清晰地记起，她想到这个“绝妙”主意时，内心里那声得意的、小小的欢呼。
赵沉发现，自己那颗对任何事都波澜不惊的心，竟被一块廉价的糕点，搅乱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于是，他决定用最首接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只要他想吃，随时都能吃到，吃腻了，或许就不会再想了。
这日午后，他召来了王府的总管事，和负责膳食的御厨刘师傅。
刘师傅是宫里退下来的老师傅，曾在御膳房掌勺二十年，一手厨艺出神入化。被王爷召见，他心中忐忑，以为是哪道菜不合王爷的胃口。
要知道，王爷在“吃”这件事上，几乎没什么要求，或者说，没什么喜好。他吃饭，更像是在完成一项维持生命的必要程序，从未对任何一道菜，表达过赞美或厌恶。
这种客人，才是厨子最怕的。
“王爷。”刘师傅恭敬地躬身行礼。
赵沉搁下笔，抬起眼，淡淡地问道：“刘师傅，你会做桂花糕吗？”
刘师傅一愣，随即胸有成竹地答道：“回王爷，老奴会做。无论是宫廷秘制的金丝桂花糕，还是民间百味，老奴都略通一二。”
“好。”赵沉言简意赅，“本王要你做一份。现在就要。”
命令下达，整个肃亲王府的厨房，瞬间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
王爷，那个对食物毫无兴趣的王爷，竟然破天荒地，亲自点了一道菜！
还是一道最寻常不过的民间点心！
这在刘师傅看来，绝对不是心血来潮，而是一场考验！一场对整个王府厨房的、极其严苛的终极考验！
他立刻召集了厨房里所有负责白案的师傅，开了一场比朝廷六部会审还要严肃的紧急会议。
“都听着！王爷要吃桂花糕！这绝不是普通的桂花糕，这是王爷对我们的检验！”刘师傅声色俱厉，唾沫横飞。
“糯米粉！不准用库房里那些寻常货色！去，把我珍藏的那一袋、用玉田胭脂米磨成的雪花粉拿出来！”
“桂花！不能用糖渍的！要去院子里，摘下金桂树上今天刚开的、还带着晨露的那些花骨朵，要保证每一粒，都带着最清雅的香气！”
“糖！把江南进贡来的、敲碎了跟水晶一样的单晶冰糖拿出来！要最纯净的那种甜！”
“水！用后山竹林里引来的山泉水，不许用井水！”
一时间，王府那间比寻常人家正厅还要大的厨房里，人仰马翻。
揉面的，熬糖的，筛花的，烧水的，几十号人各司其职，气氛紧张得如同大战前夕。
刘师傅更是亲自上阵，从和面的力道，到糖水的配比，再到上锅蒸的火候，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到了极致。
经过一个时辰的奋战，一份堪称艺术品的桂花糕，终于出炉了。
那糕点被切成完美无瑕的菱形，通体晶莹剔透，仿佛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每一块的顶端，都用银镊子，小心翼翼地点缀上了一朵形态最完美的金色桂花。
当这份桂花糕被盛放在一只官窑出品的、价值百金的雨过天青色瓷盘里，由卫风亲自呈送到赵沉面前时。
整个书房，仿佛都因为这份精致，而变得高雅了几分。
赵沉的目光，落在那份完美的糕点上。
他拿起银箸，夹起一块，放入口中。
入口即化，甜而不腻，米香与花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在唇齿间层层递进，余韵悠长。
从任何角度来说，这都是一份无可挑剔的、完美的桂花糕。
比叶知微送来的那块，精致一百倍，美味一千倍。
可赵沉的眉头，却在尝到味道的瞬间，微微地皱了起来。
不对。
不是这个味道。
他放下银箸，看着盘子里剩下的糕点，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拿走。”
卫风和候在一旁的刘师傅，心头皆是一震。
刘师傅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颤抖着声音问：“王爷……可是有何处不妥？”
赵沉没有回答。
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待书房的门被重新关上，赵沉独自一人，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思。
他闭上眼，仔细地分辨着。
刘师傅做的这份糕点，是完美的。它的甜是精致的，香是高雅的，形是规整的。
而叶知微送来的那块，形状甚至有些歪斜，边缘还带着一点烤制不均的焦黄，甜得也很首白，甚至能尝出一点街边糖浆的廉价味道。
可为什么，他偏偏觉得，那块粗糙的、三文钱的糕点，更好吃？
他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
因为，刘师傅的糕点里，只有技艺。
而叶知微的那块糕点里，有别的东西。
有她坐在窗前，为了送什么谢礼而抓耳挠腮的纠结。
有她想到这个主意时，那份沾沾自喜的、小小的得意。
有她叮嘱丫鬟时，那句“一定要买刚出炉的、热乎乎的”的认真。
还有她那套关于“风险控制”和“性价比”的、清奇又可爱的逻辑。
这些东西，共同构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佐料”。
这种佐料，叫“叶知微”。
是她那份笨拙的、鲜活的、充满了傻气的真诚，才让那块普通的糕点，变得与众不同，变得……让他回味无穷。
赵沉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意识到，他想复制的，根本不是一块桂花糕。
他想复制的，是那种感觉。
而那种感觉，是任何顶级的厨师，都无法复制的。
因为它，独属于他一人。
他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京城堪舆图前。
他的目光，在图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城南，丞相府所在的朱雀大街。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地画出了一条新的、他从未走过的路线。
从肃亲王府出发，绕过皇城，恰好，会经过那条以小吃和点心铺子闻名的……朱雀大街。
“卫风。”
“属下在。”
“传令下去，”赵沉的声音，平静无波，“明日的城防巡视，改走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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