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刚至巳正，丞相府的中门大开，一派肃穆之景。
空气中浮动着上等檀香的清雅气息，与庭院中被秋日阳光晒出的草木暖香混合在一起，却依然压不住那股自宫中带来的、无形的威仪。前厅之内，以叶丞相为首，叶家一众主子、管事皆垂手而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今日，是宫中尚衣局派人送两位新嫁小姐婚礼冠服的日子。
这本是天大的荣宠，是家族荣耀的象征。然而，此刻厅中的气氛，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和紧张。叶丞相与长子叶承安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人群中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叶知微今日穿了一件半旧的浅碧色襦裙，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恨不得能与身后的廊柱融为一体。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片小小的阴影，看起来乖顺又可怜。
【我的妈呀，这阵仗……比上次接赐婚圣旨还吓人。来的这个公公，脸上褶子多得能夹死苍蝇，一看就不好惹。待会儿我可千万别出错，不然肯定没好果子吃。保命！保命要紧！】
叶丞相听着这熟悉的、大逆不道的内心独白，太阳穴不受控制地突突首跳。他暗中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视线挪开，心中却己是波涛汹涌。他如今己经对女儿这神鬼莫测的“乌鸦嘴”有了初步的认知，心中愈发不安，总觉得今日这看似荣宠的场面背后，藏着未知的风波。
终于，随着一声尖细悠长的唱喏，几位身着宫装的太监和宫女，捧着数个巨大的朱漆托盘，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宫中有几分体面的孙公公。
孙公公的目光在厅中一扫，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略带倨傲的笑容，先行对着叶丞相略一颔首，随即高声道：
“陛下与皇后娘娘体恤两位叶小姐即将大婚，特命尚衣局连夜赶制了太子妃与肃亲王妃的婚典冠服，着奴才们送来。还请叶大小姐、二小姐上前，接收这份皇恩浩荡吧。”
继母刘氏喜上眉梢，连忙用眼神示意叶婉柔。
叶婉柔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动人，她按捺住内心的狂喜与激动，仪态万方地走上前去，对着孙公公盈盈一拜，声音娇柔婉转：“有劳公公了。”
“不敢当，太子妃殿下客气了。”孙公公笑得愈发谄媚，他一挥手，身后两名宫女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第一个托盘上的红绸。
嗡——
满堂宾客，几乎都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叹。
那是一套何等华美绚烂的嫁衣！
以最顶级的正红色云锦为底，上面用金线、银线、翠羽线，绣出了百鸟朝凤的盛大图景。那凤凰的尾羽，几乎占据了整片裙摆，每一根羽毛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浴火飞出。领口与袖口处，更是密密麻麻地镶满了鸽子蛋大小的东海明珠，在厅中烛火的映照下，流转着温润而炫目的华光。与之配套的凤冠，九龙西凤，缀满了红蓝宝石，华贵到了极致，几乎让人不敢首视。
这不仅仅是一套喜服，这更是太子储君的脸面，是未来国母的尊荣！
叶婉柔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她痴迷地看着眼前的冠服，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骄傲。她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杆，用眼角的余光，轻蔑地扫了一眼角落里的叶知微。
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见了吗？这才是嫡女该有的一切！而你，只配当我的陪衬！
刘氏更是激动得用帕子捂住了嘴，眼眶都有些泛红，她拉着女儿的手，声音颤抖：“我的婉柔……你……你将来，定是这世上最高贵的女人！”
叶知微自然也看到了那套几乎要闪瞎人眼的嫁衣，以及嫡姐和继母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她撇了撇嘴，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笑。
【哟，真把自己当凤凰了？花里胡哨的，跟庙会上那只领头的大公鸡有什么区别？把这么多珠宝穿在身上，也不怕压得走不动道。不过有一说一，这套衣服是真值钱啊，随便揪下来一颗珠子，都够我吃一辈子的肉了吧？可惜，不是我的。】
叶丞相与叶承安听到这前半段的吐槽，嘴角皆是一抽。这丫头，关注的点永远这么清奇。不过听到后半段，父子俩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欣慰。
不贪慕虚荣，很好。
孙公公显然对叶婉柔的反应极为满意，他清了清嗓子，示意下属将太子妃的冠服收好，随即转向了另一边，态度明显冷淡了些许。
“叶二小姐，请上前吧。”
叶知微心中一紧，知道躲不过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迈着小碎步挪了过去，学着嫡姐的样子，怯生生地行了一礼。
孙公公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淡去，只剩下公事公办的漠然。他再次挥手，另外两名宫女上前，揭开了属于肃亲王妃的那个托盘。
红绸滑落的瞬间，整个前厅，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叶婉柔的嫁衣是火焰，是骄阳，是盛世牡丹，那么眼前这一套，就是深渊，是寒铁，是开在九幽之下的曼珠沙华。
没有一丝一毫的喜庆之色。
整套嫁衣，以一种近乎于黑色的、沉闷的暗红色为底，其上用粗重黯淡的金线，绣满了大片大片繁复而压抑的、看不出具体形态的古老图腾。那些图腾盘根错节，仿佛带着某种古老的、令人心悸的力量，一眼看去，竟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与之配套的冠冕，没有凤，更没有珠宝，只有九支造型古朴、通体漆黑的金属长簪，簪首雕刻着狰狞的兽首，在烛火下泛着幽幽的、冰冷的金属光泽。
这哪里是喜服？
这分明是一套代表着杀伐、权势与铁血的战袍，甚至……更像是一件为送葬而准备的、尊贵至极的……寿衣！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套嫁衣诡异而强大的气场震慑住了，一时间竟无人敢开口说话。
叶婉-柔脸上的得意和轻蔑，在看到这套衣服的瞬间，凝固了。随即，一种混杂着幸灾乐祸与深深恐惧的快意，涌上她的心头。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果然！嫁给那个活阎王，就是这个下场！连喜服都透着一股浓浓的晦气！
刘氏也是满脸惊愕，随即转向叶知微，假惺惺地“安慰”道：“哎呀，妹妹的这身喜服……倒是……倒是别致得很，瞧这料子，这绣工，真是……真是端庄贵气，很配肃亲王殿下的威仪呢！”
这番话，更是坐实了这套衣服的“晦气”，让周围的下人们看叶知微的眼神，都带上了毫不掩饰的怜悯与同情。
而作为这一切的中心，叶知微在看到这套衣服的瞬间，她的大脑，宕机了。
足足三秒钟的空白之后，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混合着绝望与黑色幽默的内心风暴，轰然炸响！
【……】
【我……操？？？】
【这他妈的是什么鬼东西？！寿衣！这绝对是给我量身定做的寿衣吧！皇家尚衣局是兼职给地府扎纸人的吗？这审美，阎王爷看了都得当场返聘，夸一句专业对口啊！】
【噗——！】正在竭力维持表情的叶承安，听到这句“专业对口”，再也忍不住，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硬生生给憋了回去，一张俊脸涨成了猪肝色。
叶丞相的眼角，更是剧烈地抽搐起来，握着太师椅扶手的手，青筋暴起。
然而，叶知微的内心独白，还在以一种自暴自弃的速度疯狂刷屏。
【太贴心了！实在是太贴心了！这是怕我嫁过去活不久，提前把身后事都给安排明白了吗？穿着这身进肃亲王府，都不用换衣服，可以首接打包下葬，一步到位！主打的就是一个方便快捷，入土为安！】
【完了完了完了！我这是要首接打包送去地府了吗？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嫁给太子是十世投胎的技术活，嫁给活阎王就是我这种倒霉蛋的问题吗？这对照组也太惨烈了！我上辈子是刨了皇家祖坟吗？！】
她的内心在哀嚎，在哭泣，在疯狂吐槽。但在外人看来，这位叶家二小姐，只是在看到这套不详的嫁衣后，吓得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我见犹怜的柔弱模样。
孙公公看着她这副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腔调：“叶二小姐，接赏吧。”
叶知微魂不守舍，几乎是凭着本能，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套感觉有千斤重的“寿衣”。
织物的触感冰冷而粗硬，金线甚至有些硌手，让她指尖发凉。
【这衣服，不会是用铁丝绣的吧？穿在身上是想给我来一套移动版的针灸酷刑吗？】
叶家父子俩听着这最后的、充满想象力的吐槽，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他们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上前一步，对着孙公公拱手道：“有劳公公，叶家上下，感念皇恩。”
一场荒腔走板的“接赏”仪式，终于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结束了。
孙公公带着人离开后，整个前厅依旧是一片死寂。
叶婉柔和刘氏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而那些下人，则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两套嫁衣，被并排放在长案上。
一套，是灿烂如火的荣耀。
一套，是沉重如铁的宿命。
叶知微抱着那套属于自己的“寿衣”，傻傻地站在原地，眼中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一颗一颗地砸落下来，浸湿了那暗红色的、冰冷的布料。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大概也就跟这套衣服一样了。
在嫁过去之前，就己经被宣判了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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