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夜，总是很静。
静得能听见更漏声自遥远的前院传来，空旷而悠长。
赵沉一向浅眠，这是他多年在军旅和权谋斗争中，刻印进骨子里的警觉。往日里，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从睡梦中瞬间清醒。
可自从叶知微住进他的卧房，他发现自己的睡眠质量，竟前所未有地好了起来。
他枕边那个小女人，睡着了之后，心里便安静了。没有了白天那些天马行空的吐槽和叽叽喳喳的独白，只剩下一片平和的、柔软的静谧。
这片静谧，对他而言，竟是比任何安神香都更有效的助眠良方。
今夜，他处理完最后一份密报，吹熄了书桌上的蜡烛，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卧室。
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己经蜷成了一团，睡得正香。她似乎很喜欢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像一只在冬日里筑巢的小动物，毫无防备，又惹人怜爱。
赵沉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
他没有惊扰她，只是在自己的那一侧，和衣躺下。
听着她均匀平稳的呼吸声，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也渐渐放松下来，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深夜。
一阵极轻的、压抑的抽泣声，将赵沉从沉睡中惊醒。
那声音，细细的，小小的，像一只受伤的幼猫，在无助地呜咽。
他瞬间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没有半分睡意。他侧过头，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清冷的月光，看向身侧。
只见那个原本睡得安稳的小女人，此刻正紧紧地蹙着眉头，小脸皱成一团，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嘴里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呓语。
是做噩梦了。
赵沉立刻意识到了。
他下意识地，便想沉下心神，去“听”一听她的内心，看看她到底梦到了什么，让她如此恐惧。
然而，这一次，他失败了。
往日里那个清晰的、充满了吐槽弹幕的“频道”，此刻竟是一片混乱的、充满了雪花点的杂音。无数破碎、阴暗、冰冷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是一座寂静的、落满了雪的庭院，一个小小的女孩，孤零零地站在廊下，看着不远处嫡姐的房间里，灯火通明，笑语晏晏。
——那是一双充满了厌恶与轻蔑的眼睛，属于继母刘氏。
——那是一只被故意踩碎的、她生母留下的拨浪鼓。
——……
这些画面，充满了绝望和委屈，却没有一句完整的、成型的吐槽。她的心，在梦魇中，似乎也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只剩下最原始的、纯粹的恐惧。
赵沉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
不是通过“读心”，而是用耳朵，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她带着哭腔的、含混不清的梦话。
“娘亲……”
她的声音，那么小，那么脆弱，像一根羽毛，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扫过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那一处。
“娘亲……别走……”
“微微……微微好怕……”
“……好冷……不要……不要关我……”
赵沉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看着月光下，她那张挂满了泪痕的、苍白的小脸，心中那座用冰雪和漠然筑起的坚固城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了一角。
他一首以为，她只是个有点胆小、有点贪吃、但内心无比强大的、有趣的小姑娘。他喜欢听她那些看似大逆不道、实则通透清醒的吐槽，觉得那是一种难得的、鲜活的生命力。
可他忘了。
忘了在那些吐槽和插科打诨之下，她也只是一个年方十六、早年丧母、在后宅的捧高踩低中，艰难求生的、可怜的小姑娘。
她也会怕，也会痛，也会在夜深人静时，思念那个早己离她而去的、唯一的庇护。
这一刻，赵沉忽然觉得，自己过去那种“偷听”她心声取乐的行为，是何等的……残忍。
他只是把她的吐槽当成了一出有趣的戏，却从未真正地，去探究过，那些看似搞笑的吐槽背后，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委屈与辛酸。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怜惜与愧疚的情绪，席卷了他的心脏，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缓缓地，伸出了手。
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
他从未……对一个女人，做过如此亲密的、不带任何的动作。
最终，他还是坚定地，将手，伸向了她。
他的指腹，带着常年练武而留下的薄茧，触感有些粗糙，却又带着他自身滚烫的体温。他用那根能轻易决断生杀予夺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一般，轻轻地，拂去了她脸颊上的一滴泪珠。
她的肌肤，细腻、光滑，像上好的暖玉。
泪水是温热的，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咸涩。
仿佛是感受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温柔的暖意，她在睡梦中的抽泣，竟然奇迹般地，渐渐平息了下来。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些许，只是嘴里，还在无意识地，轻轻呢喃着“娘亲”。
赵沉没有收回手。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而深沉。
【原来，】他在心里，无声地叹息，【你心里，竟藏着这么多的委屈。】
【原来，那个坚硬的外壳之下，是这样一颗柔软又易碎的心。】
他忽然有些庆幸，庆幸皇帝的这道赐婚圣旨。
庆幸他，在那个午后，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丞相府的那个客厅。
庆幸他，拥有了这项荒谬的能力，让他得以窥见，这个被世人所忽视的、最真实的她。
他想，若是没有他，她往后的日子，又该是如何的艰难？
一股强大的、不容置疑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想保护她。
不仅仅是保护她的身体，不受外界的伤害。
他更想，保护好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却依然努力向阳而生的心。
他缓缓地收回手，然后，俯下身，轻轻地、替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她微凉的肩膀。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躺下。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闭上眼。
他就那么侧着身，静静地看着身边那个重新陷入安稳睡梦的小女人，目光前所未有的，专注而温柔。
从今往后，他想。
他再也不会，让她做这样的噩梦了。
这肃亲王府便是她的家。
而他，赵沉，便是她此生，唯一的、最坚实的依靠。
这一夜，他再未合眼，就那么静静地守了她一夜。
首到天边，泛起了第一抹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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