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归宁宴，最终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极致的尴尬氛围中，不欢而散。
叶婉柔几乎是第一个摔下筷子，以“身体不适”为由，带着丫鬟，满脸怨毒地拂袖而去。刘氏则坐立难安，几次三番地想找个由头，为自己女儿挽回点颜面，但在赵沉那座冰山面前，她所有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终，这顿饭的后半段，几乎只有叶知微一个人，在心安理得地……干饭。
她觉得，既然活阎王今天这么给力，亲自下场帮她撑腰，她要是不多吃几碗饭，都对不起他造成的这么强大的心理压迫。
【哇，这个笋尖烧肉好好吃！火候真棒！比王府的厨子做得都好！等会儿得让钱嬷嬷来偷师学艺一下。】
【这个蟹粉狮子头也不错，入口即化……就是有点腻。】
叶丞相和叶承安，听着她这没心没肺的“美食鉴赏”，再看看对面那张己经被气得铁青的、叶婉柔的空座位，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这丫头，究竟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
或许，也只有这样纯粹得只剩下“吃”的念头的灵魂，才能在那位心思深沉、杀伐果断的肃亲王身边，安然无恙地活下来吧。
宴席终于散了。
赵沉放下碗筷，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便准备起身告辞。他今天亲自陪同前来，敲山震虎、为她撑腰的目的己经达到，便不愿再在这座让他感觉不快的府邸里，多待一刻。
然而，叶丞相却在此时，忽然站了起来，对着赵沉，露出了一个极为恭敬、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
“王爷，今日大驾光临，是叶家的荣幸。老臣……在书房备了些今年新得的雨前龙井，不知王爷，可否赏光，移步书房，让老臣……略尽地主之谊？”
来了。
赵沉的眼底，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冰冷的嘲讽。
他知道，这顿饭只是开胃菜，真正的“正餐”，现在才要开始。
叶丞相这种在官场浸淫了一辈子的老狐狸，怎么可能放过这个能与自己独处的、绝佳的试探机会？
叶知微也愣了一下，她看看自己那位笑得一脸谄媚的爹，又看看身边面无表情的赵沉，内心的小雷达再次启动。
【我爹这是要干嘛？请活阎王喝茶？鸿门宴吧！他肯定是要借着喝茶的名义，跟王爷谈结盟，谈站队，谈怎么在朝堂上搞风搞雨，好让他叶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唉，我这个爹啊，钻营了一辈子，脑子里除了权势，就没点别的东西。活阎王是那么好利用的吗？他怕不是想从老虎身上拔毛，结果被老虎一口吞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这番精准的预判，让赵沉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的小王妃，果然，看人看事，通透得很。
“也好。”赵沉淡淡地应允了。
他转头，对叶知微道：“你先随钱嬷嬷，去园子里走走，消消食。本王，去去就回。”
他的声音，在面对她时，不自觉地便会放柔三分，与面对叶丞相时那公事公办的冷漠，判若两人。
叶知微乖巧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嘀咕：【去吧去吧，希望我爹的书房够结实，别被你的王霸之气给震塌了。】
……
丞相府的书房，是叶修一生权谋与荣耀的见证。
西壁的书架上，摆满了经史子集与历代法典，墙上挂着的名家字画，每一副都价值千金。空气中，弥漫着上等墨锭与陈年书卷混合的、独特的书香气息。
这里，是叶丞相的领域。任何一个走进这间书房的官员，都会不自觉地，感受到一种来自主人的、属于文官之首的压力。
然而，当赵沉走进来时，主客之势，瞬间逆转。
他没有丝毫拘谨，仿佛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他随意地打量着西周的陈设，目光最终落在了叶丞相那张引以为傲的、出自前朝大家之手的书法条幅上，语气平淡地，吐出两个字：
“匠气。”
叶丞相脸上的笑容，瞬间一僵。
那副字，是他最珍爱的藏品，不知有多少同僚对此赞不绝口，到了这位王爷口中，竟然只得了两个字的评价？
但他不敢反驳，只能尴尬地笑着，亲自为赵沉沏上茶：“王爷见笑了。山野之人的拙作，入不得王爷法眼。”
赵沉在他对面的主位上，施施然坐下，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叶丞相在他面前，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坐立难安。他酝酿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抛出了自己的第一个试探。
“王爷，”他状似无意地感慨道，“近来，朝中……不大太平啊。太子殿下……唉，太子殿下因诗会之事，受了陛下申饬，如今又出了今日这等事……眼看着，这朝局，怕是又要生出变数了。”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地观察着赵沉的表情，试图从他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对“储位”的兴趣。
然而，赵沉的脸，就像一座万年不化的冰山。
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仿佛叶丞相刚才说的，不过是“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废话。
叶丞相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王爷少年英雄，战功赫赫，又深得陛下信重。如今……正是为国分忧之时啊。若有任何……任何需要叶家效劳的地方，王爷但凭开口，叶家上下，万死不辞！”
这番话，己经说得近乎于“投诚”了。
他这是在告诉赵沉，只要你点头，我叶家，就是你的人了。
然而，赵沉依旧不为所动。
他终于放下了茶杯，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眼眸，第一次，正眼看向了他的这位岳父大人。
只是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女婿对岳父的尊敬，只有纯粹的、冰冷的、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般的漠然。
“岳父大人。”他缓缓开口，“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
叶丞相心中一凛：“老臣……愚钝。”
“本王今日来，不是来与你商议国事的。”赵沉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本王，是陪王妃回门。”
他话锋一转，将话题，猝不及防地，引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丞相与其关心这朝堂风雨，不如，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女儿。”
叶丞相愣住了，一时间没能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赵沉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本王的王妃，叶知微。她过去十六年，在这座府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想必，丞相大人，比本王更清楚。”
叶丞相的后背，瞬间，便被冷汗浸湿了。
他听出了赵沉话语里那毫不掩饰的、冰冷的警告。
“王爷……”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沉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此刻却冷汗涔涔的丞相大人，下了最后的通牒。
“知微她，性子单纯，胆子又小，不喜纷争。”
“过去的事，本王可以既往不咎。”
“但本王希望，从今往后，她也不必再被卷入任何她不喜欢的纷争之中。无论是来自府内的，还是……府外的。”
“本王的人，本王自己会护着。”
“岳父大人，可明白？”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叶丞相的头顶，浇到了脚底。
他彻底明白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气场却强大得可怕的女婿，心中再也没有了半分试探与拉拢的念头，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悔意。
他原以为，将这个不起眼的庶女嫁过去，是为叶家，拉拢了一个强大的外援。
他现在才发现，他错了。
他不是拉拢了一个盟友。
他是为自己那个被他忽视了十六年的女儿，亲手送去了一座，无人可以撼动的、最坚实的——靠山。
而他叶家，从今往后，不仅不能再从这个女儿身上榨取任何价值，反而要像供奉祖宗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她供起来，以求得这位夫君的，一丝怜悯。
“老臣……明白。”叶丞相低下头，声音沙哑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赵沉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转身，拂袖而去，再也没有看这位己经面如死灰的岳父大人一眼。
书房之内只剩下叶丞相一个人，他腿一软，颓然地跌坐在了太师椅上。
许久都未能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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