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3月13日，礼拜日的晨光像掺了灰的牛奶，勉强漫过伪装教堂的彩绘玻璃。沈书瑶攥着白大褂下摆站在门廊下，石灰水的刺鼻气味还黏在袖口，与教堂里飘来的檀香混在一起，酿出种令人不安的甜腥。临时搭建的穹顶漏着风，十字架在穹顶投下歪斜的影子，正落在祭坛中央那尊圣母像上——那双被挖空的眼窝黑洞洞的，像两张咧开的嘴，无声地嘲笑着底下低头祷告的人们。
“沈医生，这边请。”李玛丽修女的声音从彩绘玻璃后传来，她穿着浆洗得发硬的黑色修女服，头巾边缘沾着点可疑的褐色污渍。书瑶认得那颜色，是隔离病房里患者呕吐物的颜色，白蕙兰昨夜把样本藏进教会医院的送检箱时，指尖也沾着同样的痕迹。
书瑶跟着她往里走，皮鞋踩在临时铺就的木板上，发出“吱呀”的呻吟。十几个穿着灰色囚服的女人坐在长椅上，她们是水月轩的慰安妇，被日军“特批”来参加这场慰问活动，低垂的脑袋上还留着未褪的淤青。最前排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布娃娃，娃娃的脸被撕烂了，露出里面填充的稻草，像极了隔离病房里那些皮肤溃烂的患者。
“请拿着。”李玛丽递来一本磨破了角的《马可福音》，书脊上用红墨水画着个十字，墨迹晕染开来，像滴在雪地里的血。书瑶接过时，指尖刻意碰了碰她的掌心——三道浅浅的划痕，是她们约定的暗号，代表有紧急情报。李玛丽的指尖在她虎口处快速点了三下，书瑶心里一紧，这是说情报藏在第三页。
“感谢主的恩赐。”李玛丽松开手，转身去招呼其他人，黑色的修女服扫过书瑶的白大褂，带起一阵风，书页哗啦啦地翻动起来。书瑶趁乱按住书页，目光飞快扫过第三页——空白处用铅笔写着串数字：17、23、39，与柳如烟死前传递的坐标一模一样。她正想再细看，身后突然传来皮鞋跟敲击木板的声音，硬挺挺的，像敲在人的骨头上。
“沈医生也信这个？”田中雅子的声音裹着香水味飘过来，她换了身米色连衣裙，领口别着枚珍珠胸针，可那双踩着高跟鞋的脚却稳稳地碾过地上的稻草，眼里的审视比教堂里的十字架还要锋利。她瞥了眼书瑶手里的圣经，嘴角勾起个冷笑，“我以为你们医生只信手术刀。”
书瑶合上书，指尖在封面上的十字上轻轻：“信仰和科学不冲突。就像田中小姐信你们的天皇，我信能救人的东西。”她刻意加重了“救人”两个字，看着田中眼里的笑意僵了僵，果然，这个女人最忌讳别人提日军的暴行。
田中冷笑一声，转身走向祭坛，高跟鞋把木板踩得“咚咚”响。书瑶趁机翻开圣经，这次她发现有些页码被指甲划出了浅痕：17页印着“麻风病”，23页是“瘟疫”，39页则写着“灾病”。这些都是细菌学里最基础的名词，李玛丽是在告诉她，柳如烟的坐标指向的是与细菌战有关的情报。
“需要帮忙吗？”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替她扶住了快要合上的圣经。中岛一郎穿着件灰色风衣，白大褂的领口从风衣里露出来，别在胸前的“白梅”胸针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银光。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银戒指，转得飞快，书瑶想起之前观察到的细节——他每次说谎时都会这样。
“谢谢中岛医生。”书瑶合上书，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个阿司匹林药瓶，标签上的日文歪歪扭扭，像是临时贴上去的。中岛把药瓶塞给她，手指在她手背上快速敲了两下，低声说：“隔离病房的患者需要这个，记得按时给她们服用。”
书瑶接过药瓶时，指尖捏到瓶底有张硬纸。她不动声色地把药瓶塞进白大褂口袋，抬头对上中岛的目光，他眼里的焦虑藏不住，戒指转得更快了：“沈医生，最近的水源……好像不太干净，让患者多喝煮沸的水。”
“我会注意的。”书瑶点点头，看着他转身走向那群慰安妇，开始询问她们的身体状况。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种刻意压低的温柔，可那些女人却吓得瑟瑟发抖，缩着肩膀不敢抬头。书瑶忽然想起金顺姬说过的话，中岛在731部队待过，那里的军医都擅长用温柔的语气下达杀人的命令。
祭坛那边突然传来争执声，李玛丽正和一个日本兵推搡着，怀里的圣经散落一地。田中站在旁边冷眼旁观，手里把玩着那枚珍珠胸针，胸针的反光里，书瑶看见她藏在身后的相机——镜头正对着每一个接触过李玛丽的人。原来这场慰问活动是个陷阱，田中在拍她们的照片，要顺藤摸瓜找出情报网的成员。
书瑶赶紧把圣经塞进风衣内袋，转身走向隔离病房的方向。经过中岛身边时，他突然咳嗽了一声，用德语低声说：“药瓶里的纸条，看完烧掉。”书瑶脚步一顿，原来他知道自己懂德语，也知道田中在监视他们。她没有回头，快步走出教堂，门廊下的风卷起地上的稻草，迷了她的眼。
回到医务室时，书瑶立刻锁上门，从阿司匹林药瓶里倒出张折叠的纸条。上面用日文写着：“小心水源，燕子矶有异动。”字迹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写的，末尾画着个小小的白梅图案，和中岛胸针上的一样。书瑶把纸条凑到酒精灯上点燃，灰烬飘落在病历本上，像极了后院焚化炉里的灰烬。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隔离病房里传来女人的哭喊声，书瑶握紧手里的圣经，指尖在17、23、39页的位置反复。她知道，中岛的警告和李玛丽的情报都指向同一个地方——燕子矶，那里一定藏着日军细菌战的秘密。而她，必须在他们动手前，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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