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0日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砸在医院的玻璃窗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白蕙兰坐在值班室里，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梧桐树叶，手指不时着藏在护士帽里的地图——那是中岛留下的纸条上画的，用红笔圈出的燕子矶像只展翅的鸟。
“今晚有批药品要送到码头，”护士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的雨衣还在滴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你和小林护士一起去，记得带上通行证。”她把两张黄色的纸片放在桌上，上面盖着日军司令部的红色印章。
白蕙兰的心猛地一跳，她接过通行证，指尖触到纸页上凸起的字迹：“送到哪个码头？”
“下关码头，”护士长整理着雨衣上的腰带，金属扣碰撞的声音里混着雷声，“听说要运些‘特殊物资’，宪兵队的人会在那里接应。”
白蕙兰点点头，假装翻看药品清单，眼睛却在计算时间。现在是晚上七点，距离4月15日还有五天，如果今晚能把情报送出去，或许还来得及阻止投毒计划。
她找到小林护士时，那个圆脸女孩正在收拾东西。她的行李箱里塞满了化妆品和和服，脸上敷着白色的面膜，像个精致的人偶：“蕙兰，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日本？”她摘下面膜，露出涂着口红的嘴唇，“我妈妈说东京的樱花己经开了。”
白蕙兰帮她把药品搬上救护车，车厢里的消毒水味被雨水冲淡，透出股淡淡的樱花香——是小林身上的香水味。她发动汽车时，发现仪表盘下藏着个小小的铜铃，大概是前几任司机留下的装饰。
救护车驶出医院大门时，雨下得更大了。车灯划破雨幕，照亮路边蜷缩的乞丐，他们的破碗里积着雨水，像面破碎的镜子。小林打开收音机，里面传来日本童谣的旋律，甜腻的歌声在车厢里回荡，让白蕙兰想起病理标本室里那个哼着童谣的军医。
“你听过这首《樱花谣》吗？”小林跟着旋律轻轻哼唱，手指在膝盖上打着节拍，“我小时候经常唱给弟弟听，他去年死在南京了。”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睫毛上沾着泪珠，“他才十三岁，被派来当通讯兵。”
白蕙兰的心像被针扎了下，她握紧方向盘，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里，混着远处传来的枪声：“战争结束后，我们都会回家的。”
救护车驶到下关码头时，宪兵队的人己经在那里等候。他们穿着黑色雨衣，手里举着信号灯，红光在雨幕中明明灭灭。白蕙兰把车停在仓库门口，看着小林和宪兵队的人清点药品，眼睛却在寻找书瑶说的接头人——那个会戴着蓝色围巾的搬运工。
“这些是给‘特别部队’的药品，”宪兵队的军官指着车厢后排的箱子，声音被雨声吞掉大半，“一定要小心搬运，里面有易碎品。”
白蕙兰的心沉了沉，她假装检查药品，发现箱子上贴着张黄色标签，上面用日文写着“鼠疫菌培养基，4月15日使用”。箱子的锁是特制的，上面印着731部队的标志，像只展开翅膀的蝙蝠。
突然，仓库的阴影里传来咳嗽声。白蕙兰抬头望去，看见个穿着蓝色雨衣的搬运工正靠在墙上抽烟，脖子上围着条蓝色围巾。她的心跳瞬间加速，悄悄摸了摸护士帽里的地图，纸页己经被雨水打湿了边角。
“我去趟厕所。”她对小林说，转身走向仓库后面。蓝色围巾的搬运工也跟了过来，两人在堆着麻袋的角落停下脚步。
“东西带来了吗？”搬运工的声音压得很低，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流下来，在下巴上挂成串。
白蕙兰从护士帽里掏出地图，递给他：“中岛说真正的投毒地点在燕子矶，4月15日黎明。”她想起储藏柜里的小猫，“还有件事，医院地下室有几十个活体实验者，我们必须想办法救他们。”
搬运工点点头，把地图塞进雨衣内侧：“组织会派人接应，”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金属管，“这是信号弹，危急时刻可以用。”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护士服上，“你要小心，刚才看见佐藤护士长和宪兵队的人在说话，好像提到了你的名字。”
白蕙兰的心沉了沉，她谢过搬运工，转身往救护车走。经过仓库门口时，听见小林和宪兵队的人在争吵：“这些药明明是给伤员的，为什么要送到731去？”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弟弟就是被细菌弹害死的！”
“八嘎！”军官的吼声里混着巴掌声，“再多嘴就把你送到慰安所去！”
白蕙兰赶紧跑过去，扶住被推倒在地的小林。女孩的嘴角流着血，和服的袖子被撕破，露出胳膊上青紫的瘀伤：“对不起，她不是故意的。”白蕙兰对军官鞠躬，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
军官瞪了她们一眼，转身指挥士兵搬箱子。白蕙兰扶起小林，发现她的手在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要回家，”她哽咽着说，“我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白蕙兰帮她擦掉嘴角的血，突然有了个主意：“我可以带你走，”她指着远处的长江，“今晚有艘去上海的货船，我们可以混上去。”
小林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了下去：“可是药品还没……”
“别管那些了，”白蕙兰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像块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两人悄悄溜出仓库，沿着码头的围墙往货船停靠的地方跑。雨水打在脸上生疼，远处传来宪兵队的呵斥声，大概是发现她们不见了。跑到艘写着“三菱商事”的货船旁，白蕙兰发现跳板是放下来的，几个水手正躲在船舱里打牌。
“快上去！”她推了小林一把，自己则转身往救护车跑，“我去把药品处理掉，随后就来。”
小林抓住她的手，眼泪混着雨水流下来：“你一定要来啊。”她从口袋里掏出个樱花形状的香袋，“这个给你，保佑平安。”
白蕙兰接过香袋，塞进护士服口袋里。她看着小林爬上货船，才转身往救护车跑。雨幕中，她看见宪兵队的卡车正往这边驶来，车灯像两只凶狠的眼睛。
她跳上救护车，发动汽车时，发现仪表盘下的铜铃掉了下来，在脚垫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抓起铜铃塞进护士服，踩下油门往燕子矶方向驶去。后视镜里，宪兵队的卡车越来越近，引擎声像只咆哮的野兽。
“他们要在燕子矶投菌”——中岛的话在耳边回响。白蕙兰握紧方向盘，突然想起书瑶说的话：“如果无法阻止，就毁掉菌种。”她猛打方向盘，救护车拐进条通往悬崖的小路，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刺耳的响声。
燕子矶的悬崖上，风裹挟着雨水打在脸上，像无数根小针。白蕙兰停下车，看着远处黑暗中的长江，江水翻涌着，像头沉睡的巨兽。她打开车厢，搬出那箱贴着“鼠疫菌培养基”标签的箱子，箱子在雨中渗出透明的液体，带着刺鼻的气味。
身后传来卡车的刹车声，宪兵队的人己经追来了。白蕙兰抱起箱子，站在悬崖边，雨水打湿了她的护士服，贴在身上像层冰冷的皮肤。
“放下箱子！”军官的吼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他举着枪一步步逼近，“你跑不掉的！”
白蕙兰看着他狰狞的脸，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风雨中回荡，像只挣脱牢笼的鸟。她高唱着《松花江上》，歌声里混着雨水和泪水：“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军官的枪响了，子弹擦过她的胳膊，带出串血珠。白蕙兰把箱子举过头顶，对着悬崖下的长江用力抛出去。箱子在空中划过道弧线，坠入黑暗的江水中，溅起朵小小的浪花。
“不！”军官的尖叫被雷声吞没。
白蕙兰跳上救护车，踩下油门冲向前方的宪兵队。她看见他们惊恐的脸，听见子弹打在车窗上的脆响。在撞上卡车的前一秒，她抓起护士服里的铜铃，用力扔向悬崖下的江水——那是给书瑶的信号。
剧烈的撞击声中，白蕙兰感觉身体像片羽毛飞了起来。她看见长江的水面在眼前展开，像块黑色的绸缎。口袋里的樱花香袋掉了出来，在风中打着旋，像只垂死的蝴蝶。
意识消失前，她仿佛听见了鸽哨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阳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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