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门瓮城的城墙在夜色中像一条沉睡的巨龙，垛口后的日军哨兵抱着步枪打盹，刺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陆明远趴在城墙内侧的阴影里，军装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腕上那块磨损严重的手表——表针指向十一点半，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
“队长，都准备好了。”小石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紧张的颤音。这孩子才十七岁，脸上还有没褪尽的婴儿肥，手里却紧紧攥着一把驳壳枪，枪身被磨得锃亮。
陆明远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借着月光看了看。地图上用红笔圈出了七个点，沿着城外的护城河分布，每个点都堆放着干稻草和煤油。“记住，点燃之后立刻撤离，往东南方向跑，那里有我们的人接应。”他拍了拍小石头的肩膀，“千万别回头，也别贪功，明白吗？”
小石头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星星：“放心吧队长，我爹说了，跟着你干，准没错！”
陆明远笑了笑，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他想起三天前在巷子里咬上书瑶耳垂的瞬间，她的颤抖和眼泪，还有那句藏在摩尔斯码里的“明日午时”。他知道，今晚的烽火不仅是为了掩护调包，更是为了给她争取一线生机。
十一点五十分，城墙下传来轻微的响动。陆明远探头一看，只见阿宝从排水口钻了出来，小小的身影在阴影里像只灵活的小老鼠。他手里捧着个布包，正是书瑶仿制的织锦。
“陆叔叔。”阿宝的声音压得极低，小脸上沾着泥，眼睛却亮晶晶的，“沈姐姐说，让你把这个交给中岛医生。”
陆明远接过布包，入手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斤重。他摸了摸阿宝的头，从口袋里掏出块糖塞给他：“好孩子，快回去吧，告诉沈姐姐，我们都准备好了。”
阿宝把糖塞进嘴里，用力点头，又钻进了排水口。陆明远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握紧了手里的布包。他知道，现在该轮到他登场了。
午夜十二点整，城墙外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哨声，像夜鸟的啼叫。陆明远站起身，对着身后挥了挥手。七个黑影迅速窜出城墙，消失在城外的田野里。几分钟后，第一团火光冲天而起，紧接着是第二团、第三团……七团火光照亮了夜空，浓烟滚滚，像七条黑色的巨龙盘旋而上。
“警报！有敌人袭击！”哨兵的叫喊声划破夜空，探照灯的光柱立刻扫向田野，像无数只愤怒的眼睛。城墙上顿时乱作一团，日军士兵纷纷拿起武器，慌乱地朝着火光的方向射击。
陆明远趁机混进人群，故意大声喊道：“太君，是游击队！他们人很多，看样子是想攻城！”他挥舞着汪伪警察的证件，“我刚才在城外巡逻，亲眼看到他们的主力往东边去了！”
日军指挥官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满脸横肉，此刻正对着对讲机大喊大叫。他一把抢过陆明远的证件，看了半天，又用生硬的中文问：“你的，看清了？有多少人？”
“至少有两百人！”陆明远故意说得很夸张，“他们带着机枪，火力很猛！”他指着东边的火光，“如果现在派兵围剿，一定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指挥官犹豫了一下，显然在权衡利弊。陆明远知道，日军一首想彻底消灭南京周边的游击队，这是个无法抗拒的诱惑。他假装着急地说：“太君，机不可失啊！等他们跑了，再想找到就难了！”
果然，指挥官一拍大腿：“你的，带一个小队跟我来！其他人，守好城墙！”
陆明远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敬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是！太君！”
他跟着日军小队冲下城墙，故意放慢脚步，让士兵们跑在前面。刚出城门，就听到身后传来密集的枪声——是小石头他们在吸引注意力。陆明远突然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同时掏出驳壳枪，对着天空连开三枪。
“陆明远！你干什么？”日军指挥官怒吼道。
“太君，我去包抄他们的后路！”陆明远的声音远远传来，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他在田野里狂奔，冷风灌进喉咙，像刀割一样疼。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远，他知道，自己成功了。日军的主力被引到了东边，档案室的守卫会变得空虚，书瑶和中岛的机会来了。
跑到预定的接应点时，小石头正带着队员们等着他。“队长，我们按计划点燃了所有稻草堆，日军果然追过去了！”小石头兴奋地说。
陆明远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布包：“你们先撤，我还有事。”
“队长，你要去哪儿？”小石头担心地问。
“我去看看能不能帮上沈小姐。”陆明远望着南京城的方向，夜色中的城墙像条沉默的巨蟒，“你们记住，明晚子时，在长江边的码头接应，带好所有能找到的船只。”
他看着队员们消失在夜色中，转身朝着城西跑去。那里是教会孤儿院的方向，他知道，书瑶完成任务后一定会去那里。月光洒在他沾满泥灰的军靴上，踩过积水洼时溅起细碎的银辉，像撒落一地的碎星。
城西的街道比别处更安静，只有风卷着枯叶在墙角打着旋。陆明远握紧腰间的驳壳枪，指腹着冰冷的枪身——刚才在瓮城点燃烽火时，枪托磕在城砖上留了道浅痕，此刻倒成了提醒他保持清醒的印记。他刻意放轻脚步，贴着斑驳的砖墙穿行，目光扫过每一处可能藏人的暗影。
转过第三个街角时，教会孤儿院的尖顶终于刺破夜色。铁艺大门虚掩着，门环上的漆皮剥落大半，露出底下暗红的铜色，像凝固的血。陆明远推开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长鸣，在寂静里格外刺耳。他停在门内屏息听了片刻，只有风吹动礼拜堂彩绘玻璃的轻响，以及后院传来的几声模糊犬吠。
“是我。”他对着空荡的庭院低唤一声，声音压得极低，却足够让熟悉的人认出。
廊下的阴影里忽然动了动，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跑出来，正是阿宝。孩子怀里抱着个布包，跑到他面前时差点绊倒，仰起的小脸在月光下泛着惊惶：“陆叔叔！书瑶姐姐还没回来……”
陆明远蹲下身扶住他，指尖触到孩子冰凉的手：“别慌，她会来的。布包里是什么？”
阿宝把布包往他怀里塞了塞，声音带着哭腔：“是姐姐让我收好的，说要是她没回来，就交给你。里面是……是好多人的名字。”
陆明远的心猛地一沉，布包沉甸甸的，隔着粗布能摸到纸张的棱角。他刚要开口，后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他立刻将阿宝护在身后，手按在枪套上，警惕地望向声音来处。
月光从树隙间漏下来，照亮了来人的脸——是书瑶。她的头发散乱地贴在额角，旗袍的下摆撕开了一道口子，左臂上渗着暗红的血，显然是经历过一场追逐。看到陆明远的瞬间，她紧绷的肩膀骤然垮下来，脚步踉跄着扑过来，被他稳稳接住。
“织锦……换出来了？”陆明远扶住她的手臂，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书瑶抬起头，眼里蒙着一层水汽，却笑得格外亮：“换出来了。在李玛丽那里，她己经带着孩子们往码头去了。”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蹭到嘴角的淤青，倒抽一口冷气，“佐藤发现织锦是假的，疯了一样派人搜城，我绕了好几个圈子才甩开他们。”
陆明远伸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指腹擦过她脸颊的擦伤，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一件瓷器：“受伤了？”
“小伤。”书瑶摇摇头，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布包上，“阿宝把东西给你了？”
“嗯。”陆明远低头看着布包，“这里面是……”
“是没能走成的姐妹们的资料。”书瑶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泛红，“我把她们的名字、家乡、被抓来的日期都记下来了。就算她们不在了，也该有人记得她们是谁。”
风穿过庭院，吹得礼拜堂的窗户发出“哐当”一声轻响。阿宝从陆明远身后探出头，拉了拉书瑶的衣角：“姐姐，我们现在要走吗？我怕那些戴铁帽子的人追过来。”
书瑶蹲下身，忍着手臂的疼摸了摸阿宝的头：“不怕，陆叔叔会带我们走。我们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天亮了，就能看到船了。”
陆明远将布包塞进怀里，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书瑶肩上，遮住她渗血的手臂：“码头那边有我们的人接应，但是要穿过三条街，都是日军的巡逻区。”他看向书瑶，“你还能走吗？”
“能。”书瑶站起身，借着他的力站稳，“只要能让这些名字活下去，我能走到天边去。”
陆明远深吸一口气，月光映在他眼底，像是燃着一簇火。他牵起书瑶的手，另一只手握住阿宝的手腕，将两个身影护在身侧：“走。从后院的篱笆出去，那里有条近路。”
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庭院深处，只有被风吹起的外套衣角，在月光下一闪而过，像一只展翅的鸟，朝着黎明的方向飞去。身后，教会孤儿院的尖顶沉默地矗立着，仿佛在为那些逝去的灵魂，默默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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