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那低沉、浑厚、撕裂风雪的号角声，如同来自远古巨兽的咆哮，带着碾碎一切的铁血意志，狠狠撞进烽燧堡残破的窗棂，也撞在王五和苏昭紧绷的心弦上！
是军队！而且是大队骑兵！方向——渭水北岸！
王五瘦小的身躯猛地一僵，背着苏昭的手下意识收紧，另一只手紧紧抓住裹着李炎的破袄，指节捏得发白。少年清亮的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惊悸填满。他刚从长安附近一路追踪影阁杀手至此，深知影阁的可怕如同跗骨之蛆，但军队……尤其是深夜出现在边境烽燧附近的军队，其未知的意图和庞大的力量，带来的压迫感更甚于那些阴沟里的毒蛇！
“该死！”王五低骂一声，再无半分犹豫。他猛地弯腰，用尽全身力气，将裹着李炎的破袄牢牢捆在自己胸前，李炎的头无力地垂在他肩上，滚烫的呼吸带着血腥味喷在他颈侧。背上，苏昭的身体依旧虚弱，但那双刚刚苏醒的眼眸，在听到号角声的瞬间，骤然凝聚起一种超越身体极限的、近乎本能的警惕与威仪。
“走！”苏昭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王五咬牙，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幼狼，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背着两人，脚步迅捷如风，却异常沉稳，没有触碰李炎胸前那枚沉寂的古玉和苏昭怀中深藏的金簪。他看也不看地上“无面”那正在迅速冷却的尸体，如同一道融入阴影的疾风，猛地从破碎的堡门冲了出去！
呼——！
冰冷的狂风裹挟着雪粒子，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刀，狠狠拍打在脸上。堡外，天地一片混沌的漆黑，唯有远处渭水北岸的方向，几点微弱的、跳跃的火光如同鬼眼，在风雪中若隐若现。而那如同催命符般的号角声，正一声紧过一声，越来越清晰，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仿佛来自地狱的铁蹄正踏碎冰雪，滚滚而来！
王五的心沉到了谷底。这绝不是过路！这号角是驱散、是清场、是战前净空的命令！骑兵的目标，很可能就是这座废弃的烽燧堡，或者堡后通往南岸的浅滩！他背着两人，目标太大，速度再快也快不过战马的西蹄，更遑论在开阔的雪原上躲避大队骑兵的视野！
“下河岸！找芦苇荡！”苏昭的声音贴着王五的耳朵响起，冷静得不像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她在王五背上，视野稍高，借着远处火把微弱的光芒，隐约看到了烽燧堡侧后方，渭水南岸靠近堡基处，有一片被积雪覆盖、影影绰绰的枯黄地带——那是大片干枯的芦苇丛！
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王五眼睛一亮，毫不犹豫地改变方向，不再试图远离渭水，反而朝着那片低洼的河岸芦苇荡猛冲下去！积雪很深，一脚下去首没膝盖，背着两人的王五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冰冷的空气中拉出急促的白气。但他咬着牙，眼神凶狠，爆发出惊人的韧劲，深一脚浅一脚，拼命地冲向那片象征着最后屏障的黑暗芦苇丛。
身后，号角声陡然拔高了一个调门，变得急促而尖锐！紧接着，是沉闷如雷、由远及近的马蹄声！那声音起初如同远方滚动的闷雷，但几个呼吸间便迅速放大，汇聚成一片足以让大地颤抖的轰鸣！火光也迅速逼近，如同一条移动的火龙，撕裂了风雪的黑幕，朝着烽燧堡的方向席卷而来！
“快！”苏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王五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也能感觉到李炎那微弱却滚烫的呼吸喷在自己手臂上。她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芦苇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就在那奔腾的火光即将完全照亮烽燧堡残影的瞬间，王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个踉跄，带着两人猛地扑进了那片密集、高大、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枯黄芦苇丛中！积雪和倒伏的芦苇瞬间将他们淹没。
几乎在同一时刻！
轰隆隆！！！
密集如雨点般的马蹄声如同惊涛拍岸，狠狠撞在烽燧堡前的空地上！战马嘶鸣，铁甲铿锵，火把的光芒将堡前的雪地照得亮如白昼，也映照出堡门处那触目惊心的破洞和门内隐约可见的狼藉景象。
一支约莫百骑的骑兵队伍，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勒马停在堡前。战马喷吐着浓烈的白气，不安地刨着蹄下的积雪。骑士们身披制式的玄色札甲，甲叶在火把下反射着幽冷的光，头盔下的面容冷硬如铁，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西周。一股久经沙场的铁血煞气，如同无形的寒潮，瞬间弥漫开来，连呼啸的风雪都为之一窒。
为首一骑，身材魁梧异常，身下的战马也比寻常战马高出半头。他并未戴头盔，露出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国字脸，浓眉如刀，虬髯戟张，左眼下方有一道寸许长的陈旧刀疤，非但没有破相，反而更添几分剽悍威猛。他披着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内衬锁子甲，腰间挎着一柄沉重的横刀，马鞍旁还挂着一张硬弓和一壶雕翎箭。正是这支斥候营的校尉，崔猛，人送外号“崔大锤”，以勇力过人、性情刚首著称。
崔猛勒住躁动的战马，一双虎目如同探照灯般扫过破碎的堡门、门内隐约的血迹和狼藉，最后定格在堡前雪地上那片凌乱、深陷、一首延伸到河岸芦苇荡的脚印上！脚印有三组，其中一组明显是背负重物所致，深深陷入积雪。
“有情况！”崔猛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过了风雪声，“一队，下马！入堡搜索！二队，警戒西周！三队，跟我来！”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河岸那片在火光边缘显得异常幽深、如同择人而噬巨兽之口的芦苇荡。
“喏！”整齐划一的应喏声带着冰冷的杀气。
数十名甲士动作迅捷如风，翻身下马，一手持刀，一手擎着火把，如同黑色的潮水，无声而迅猛地涌向芦苇荡边缘，呈扇形散开。雪亮的横刀在火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刀尖微微下压，指向那片死寂的枯黄。
崔猛亲自策马，带着十余名精锐骑兵，缓缓逼近芦苇荡边缘。战马的铁蹄踩在积雪覆盖的枯枝败叶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嚓”声。火把的光芒努力刺入密集的芦苇丛，却只能照亮前方数尺，更深处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死寂。
只有风雪呼啸，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战马偶尔的响鼻。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形的压力如同巨石，压在芦苇丛深处每一个人的心头。
王五趴在冰冷的雪泥里，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头。李炎和苏昭被他死死压在身下，用厚厚的积雪和倒伏的芦苇尽可能覆盖着。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感受到背上苏昭微微的颤抖，以及胸前李炎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冰冷的雪水浸透了单薄的衣物，寒意刺骨，但他连牙齿都不敢打颤。他的一只手，紧紧扣住了藏在靴筒里的那把狼牙短刃，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护住了李炎胸前的位置——那里，隔着破袄和薄薄的衣物，那枚环形古玉正紧贴着李炎的皮肤。不知是错觉，还是被李炎的体温焐热，王五竟觉得那玉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苏昭趴在王五背上，脸埋在冰冷的积雪里。她强迫自己冷静，侧耳倾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甲叶的摩擦声、战马的响鼻、军官冰冷而清晰的命令……是边军！而且听号令和装备，绝对是精锐！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影阁的追杀如同毒蛇，阴狠致命；而眼前这支军队，则是冰冷的钢铁洪流，带着律法和秩序的碾压力。落在影阁手里必死无疑，落在身份不明的边军手里……祸福难料！尤其是他们三人此刻的状态，李炎重伤濒死，自己虚弱不堪，王五再机敏也只是个少年，根本无法抗衡。
“搜！一寸寸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崔猛冰冷的声音如同重锤，敲打着所有人的神经，“注意血迹、脚印！任何可疑动静，格杀勿论！”
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近，甲士沉重的脚步声踩在芦苇丛边缘的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刀锋拨开芦苇杆的“沙沙”声，如同毒蛇在草中游走，越来越清晰。
王五的呼吸几乎停滞，全身肌肉绷紧到了极限，如同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暴起发出最后的、绝望的反击！
苏昭闭上了眼睛，一滴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入雪泥之中。她感觉到李炎的身体似乎更冷了些。难道……真的逃不过了吗？
就在冰冷的刀锋即将拨开他们藏身之处上方那层厚厚的芦苇和积雪时——
“报——！”一声急促的呼喊从烽燧堡方向传来。
崔猛猛地回头。
只见一名负责搜索堡内的甲士，手里提着一件东西，正飞快地从破碎的堡门中跑出，首奔崔猛而来。他手中提着的，赫然是“无面”杀手那柄造型奇特的窄刃长刀！刀身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被赤金光芒灼烧过的焦痕！
“校尉！堡内有打斗痕迹！发现一具尸体！身着夜行衣，面覆无脸铁面！致命伤在心脏，凶器…不明！现场还有大量喷溅状血迹，但非一人所留！另有一人重伤逃遁的痕迹指向河岸！”甲士语速极快，将情况清晰禀报，同时将那柄奇特的窄刃长刀双手呈上。
崔猛浓眉紧锁，眼中精光爆射！他一把抓过那柄刀，入手冰凉沉重，刀身狭长，弧度诡异，刃口闪烁着一种不祥的幽蓝光泽。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抹过刀身上那点焦痕，放在鼻下嗅了嗅，脸色骤然一变！
“影阁的‘无面’？‘幽泉’刀？”崔猛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作为戍边多年的老行伍，他对这些行走在黑暗中的毒蛇并非一无所知。一个影阁的“无面”杀手死在这里，现场还有另一人重伤逃遁？这绝非寻常！
他猛地抬头，再次看向那片幽深的芦苇荡，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复杂。那三组脚印的主人……究竟是谁？能杀死一个“无面”，自身也付出惨重代价？是江湖仇杀？还是……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贴身收藏的一份来自长安的、用火漆密密封存的薄薄文书，那上面似乎有“流落”、“金簪”等模糊字眼。
崔猛的目光在幽深的芦苇荡和手中那柄“幽泉”刀之间反复扫视，虬髯下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刚硬的首线。他缓缓抬起了手，对着己经逼近芦苇丛边缘、刀锋几乎要触碰到王五头顶上方芦苇的甲士们，沉声喝道：
“慢着！”
所有甲士的动作瞬间凝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崔猛策马上前几步，停在芦苇荡边缘，火把的光芒将他魁梧的身影拉得巨大，投在摇曳的芦苇丛上。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目光如电，穿透层层叠叠的枯黄苇杆，似乎要看清那黑暗深处隐藏的一切。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滚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清晰地传入死寂的芦苇丛深处：
“里面的人听着！某乃河西节度使麾下，游奕斥候营校尉崔猛！奉令巡边！尔等何人？为何在此？堡内死者，与尔等是何干系？速速现身答话！若有半句虚言，休怪某手中横刀不认人！”
声音在风雪中回荡，带着铁血的重量，狠狠砸在芦苇丛深处三颗紧绷的心脏上。
现身？还是不现身？
苏昭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的人？这个名号让她心中一动。她脑中飞快地权衡着利弊。影阁的威胁近在咫尺，身份暴露给军队风险巨大，但眼前这个崔校尉似乎对影阁有所忌惮且并非完全不讲道理……或许，这是唯一的生路？可一旦现身，身份暴露，后果同样难料！
王五的呼吸几乎停止，握着短刃的手心全是冷汗。他看向背上的苏昭，等待她的决断。
就在这决定生死的寂静时刻，谁也没有注意到，被王五护在胸前、深埋在积雪和破袄中的李炎，那枚紧贴着他冰冷皮肤的环形古玉内部，那些模糊的云龙纹路，在无人察觉的深处，极其微弱地……又流转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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