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良造纸术初获成功，雪白的纸张刚出作坊便引来县衙税吏。
主簿王昌明翻着账本，目光如毒蛇般在昭娘身上打转。
“这记账法子倒是新鲜，小娘子何处学来？”
昭娘指尖冰凉，账本上那几行字迹，足以让蛰伏的毒蛇嗅到血腥味。
深秋薄雾弥漫在王家村上空，空气里弥漫着的草木气息。李炎站在新起的纸坊门口，用力吸了一口这带着凉意和隐约碱味的空气。作坊里热气蒸腾，水汽混着新纸特有的微涩气息扑面而来，几个赤膊的村汉正喊着号子，将一张张湿漉漉的纸页小心地揭起，贴到烘热的砖壁上。
“成了！李郎君，快瞧瞧！”王老西，村里手最巧的篾匠，此刻也是纸坊的领头师傅，他小心翼翼捧着一张刚刚烘干的纸张，快步走来，黝黑的脸膛上全是汗水和兴奋的红光。
李炎接过那张纸。触手温润、柔韧，带着微微的暖意。纸面虽不如现代工业品那般光滑如镜，却己比市面上粗糙发黄、厚薄不均的“麻纸”好上太多。他屈指在纸面一弹，发出一声清脆的“嘣”响，韧性十足。
“好！”李炎眼中闪过由衷的喜悦。这几个月反复试验、调整配方（偷偷引入更高效的蒸煮脱胶工艺），改良抄纸的竹帘，摸索最佳的火候，耗费的心血终于结出了实实在在的果实。这雪白坚韧的纸张，不仅仅是财富，更是他在这陌生时代安身立命、撬动未来的第一块基石。
“李郎君，这纸……”王老西搓着手，满眼期待，“咱这‘王家雪浪纸’，该定个什么价？长安城里的好纸，那可是一刀难求！”
李炎正要说话，一个带着几分轻佻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像把生锈的钝刀划破了作坊里热烈的气氛。
“哟呵，好热闹啊！王老西，你们王家村这是闷声发大财，起了这么大个作坊，也不跟县里报备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作坊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五六个人。为首一人，约莫西十上下，面皮白净，留着两撇稀疏的鼠须，身上穿着青色圆领的胥吏常服，腰间挂着一块表明身份的木牌。他背着手，踱着方步，一双细长的眼睛滴溜溜地扫视着作坊里的器具、堆积的原料，最后落在李炎和王老西手中的白纸上，那眼神活像见了血的苍蝇，贪婪又黏腻。他身后跟着几个膀大腰圆、挎着腰刀的衙役，个个面色不善。
王老西脸上的兴奋瞬间冻住，急忙上前，躬着身子，赔着笑：“哎呦！王主簿！什么风把您老吹到咱这穷乡僻壤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这作坊刚弄出点样子，还没来得及去县衙孝敬您呢。”他一边说，一边暗暗朝李炎使了个眼色，满是焦虑。
李炎心中了然，麻烦来了。他面上不动声色，将手中的纸张递给王老西，也上前一步，微微拱手：“在下李炎，见过王主簿。”
“李炎？”王昌明主簿眼皮抬了抬，目光在李炎洗得发白的葛布衣衫上溜了一圈，嘴角撇了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显然没把这个“外乡人”放在眼里。他大喇喇地走到刚揭下的一叠纸旁，伸出保养得还不错的手指，捻起一张，对着作坊门口透进来的天光看了看，又用力抖了抖。
“嗯，纸是不错，挺白，挺韧。”王昌明慢悠悠地说着，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股阴冷的算计，“不过嘛，这开作坊，可就不是你们关起门来自个儿的事了。地皮、工料、人工、产出……哪一样不要向朝廷缴税？你们这悄没声息的，莫不是想偷逃课税？”
他踱到作坊角落那张充当账台的粗木桌前，目光扫过上面摊开的一册账本。账本用的是新出的“王家雪浪纸”，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条理分明。王昌明本只是随意一瞥，但目光扫过那账本上独特的记账格式和某些符号时，他那细长的眼睛猛地眯了一下，像毒蛇锁定了猎物。
“啧啧，这记账的法子……”王昌明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册账本，翻动着，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李炎和王老西，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阴影里一个纤细的身影上——昭娘正安静地站在那里，垂着眼帘，仿佛只是作坊里一件不起眼的摆设。
王昌明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那笑容像是用刀刻上去的，冰冷又诡异。他的声音也拖长了，带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探究：
“倒是新鲜得很呐。条是条，缕是缕，还夹着些古怪的符号……小娘子，”他首勾勾地盯着昭娘，鼠须随着他咧开的嘴角抖动着，“何处学来的这等精细功夫？寻常人家，可养不出这般玲珑剔透的心思。”
作坊里炉火正旺，烘烤砖壁散发出灼人的热浪，驱散着深秋的寒意。然而，当王昌明那黏腻阴冷的目光和意味深长的话语落在昭娘身上时，一股刺骨的寒意却猛地从她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
昭娘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对抗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她微微抬起眼睫，视线落在王昌明手中那本摊开的账册上——那是她亲手所记。为了清晰高效，她下意识用了些宫中专司库藏的女官才会使用的简化符号和分栏格式。这些在宫里司空见惯的细节，落在这乡野之地一个胥吏眼中，无异于雪地里的一串刺目脚印！
完了。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凿进她的脑海。李炎造纸术的成功带来的短暂喜悦，瞬间被这灭顶的危机感冲刷得无影无踪。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王昌明那审视的目光，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正在反复舔舐着她竭力隐藏的过往，试图从那账册的字里行间、从她强自镇定的姿态里，嗅出那足以致命的血腥味。
作坊里蒸腾的热气似乎凝滞了，只余下烘壁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王昌明指节敲在账本硬纸封皮上那一下下令人心头发紧的笃、笃声。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昭娘紧绷的心弦上。她甚至不敢去看李炎此刻的表情。
“王主簿，”李炎沉稳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上前半步，巧妙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王昌明投向昭娘那肆无忌惮的视线，“记账不过是些笨法子，只为自家作坊清楚明白。若有不合规制之处，还请主簿明示，我们立刻改正。至于作坊课税，本是应有之义，绝不敢遗漏。只是初办，许多章程还不熟悉，正要请主簿指点。”
李炎的话语恭敬，姿态放得低，试图将话题拉回“税赋”这个相对安全的轨道。
王昌明却像是没听见李炎的话，他依旧捏着那本账册，指腹在那清秀的字迹上了一下，目光在李炎脸上打了个转，最终又落回昭娘苍白的面容上。他嘴角那丝古怪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了然。
“指点？好说，好说。”王昌明慢条斯理地将账本合拢，却没有放下的意思，反而将它卷起，握在了自己手中，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作坊，这纸，还有这……新鲜有趣的记账法子，”他拖长了调子，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都透着股‘不凡’哪。看来本官得好好‘指点’一番了。”
他微微侧过头，对身后一个衙役低声吩咐了一句。那衙役立刻转身，快步走出了作坊大门。王昌明这才重新看向李炎和昭娘，那眼神如同黏稠的沼泽，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穿越大唐娶公主 要将人拖入无底的黑暗。
“不急，”王昌明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慢悠悠地在热气氤氲的作坊里散开，“本官今日有的是功夫，咱们……慢慢聊。”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昭娘，那眼神仿佛在掂量一件即将到手的猎物价值几何。作坊里空气凝固，烘壁的火光跳跃着，在昭娘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脊背紧紧抵住了身后冰冷的土坯墙，那粗糙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却丝毫驱不散心头的寒冰。她拢在袖中的手，死死攥住了袖口一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了血色。
李炎的心沉了下去。王昌明那副“慢慢聊”的姿态，还有那衙役匆匆离去的背影，都透着一股不祥的意味。这绝不仅仅是为了榨取一点作坊的油水那么简单！他的目光锐利地捕捉到王昌明握着账本的手指——那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此刻却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那不是一本账册，而是一份足以致命的证据。
“主簿大人，”李炎压下心头的焦灼，声音尽量维持着平稳，“作坊初成，规矩不懂，若有疏漏，我们认罚。该缴的税，一文钱也不会少。只是这账本……”
“账本怎么了？”王昌明像是终于等到了猎物入套，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紧了，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玩味，“这可是要紧物证，证明你们经营所得的关键，自然要带回县衙，细细核验！”他晃了晃手中的账册，那动作带着赤裸裸的威胁，“怎么，李郎君……舍不得？还是这账本里，藏着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勾当”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像两枚冰冷的铁钉，狠狠钉在昭娘的心上。她猛地抬头，撞上王昌明那洞悉一切般的眼神，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呼吸。他知道了！或者至少，他嗅到了！那账本上的字迹，那些只有特定地方才会使用的符号……都是指向她身份的铁证！
就在这时，作坊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几声粗鲁的呵斥。紧接着，刚才出去的那个衙役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陌生面孔的差役，皆是精悍模样。衙役凑到王昌明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昌明脸上那抹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愕和狂喜的锐利光芒。他猛地再次看向昭娘，那眼神不再是探究，而是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贪婪和灼热，几乎要穿透她的衣衫！
“好！好得很！”王昌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死死攥紧了手中的账本，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目光却像烧红的烙铁般死死锁在昭娘惨白的脸上，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弧度。“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份泼天的富贵，竟砸在了我王昌明的头上！来人！”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志在必得的狂喜。作坊门口那几名挎刀衙役闻声而动，呛啷啷腰刀出鞘半寸，寒光闪烁，瞬间将作坊里原本就紧张的气氛推至冰点！
昭娘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她看到王昌明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着一件绝世奇珍的贪婪目光，那目光刺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完了，彻底完了！身份暴露了！
李炎瞳孔骤缩，一步抢到昭娘身前，将她完全护在身后，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他死死盯着王昌明那张因狂喜而扭曲的脸，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泼天富贵？身份！他瞬间明白了！王昌明不是冲着作坊来的，他冲的是昭娘！是昭娘那绝不能曝光的身份！那本该死的账本，成了催命的符咒！
“王主簿！”李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凛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这是要做什么？无凭无据，难道想强掳民女不成？”他一边厉声质问，一边眼角余光飞速扫视着作坊内的环境——炉火、工具、堆放的木料……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王老西和几个村汉也反应过来，虽然吓得脸色发白，但还是下意识地抄起了手边的木棍、火钳，围拢到李炎和昭娘身边，形成一道单薄却带着血性的屏障。
作坊里的空气如同凝固的油脂，沉闷得让人窒息。烘壁的炉火依旧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砖壁，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映照着衙役们腰刀上闪烁的寒光和王昌明那张因贪婪而扭曲的脸。热浪与杀机交织，汗水从李炎的额角滑落，滴进尘土里，瞬间消失无踪。
“强掳？”王昌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指着昭娘，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刺耳，“李炎！你窝藏此女，才是其罪当诛！她是……”他喘了口粗气，眼中闪烁着攫取巨额赏金的疯狂光芒，“她是朝廷重金悬赏缉拿的要犯！那账本上的字，就是铁证！给我拿下！拿下她！死活不论！”
“死活不论”西个字如同丧钟，狠狠敲在昭娘心头。她身体一晃，眼前阵阵发黑，指甲深深陷入李炎的臂膀。完了，一切都完了！十数年的隐忍躲藏，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谁敢！”李炎暴喝一声，如同平地惊雷！他猛地抄起脚边一根用来搅动纸浆的沉重木槌，横在身前。那木槌足有手臂粗细，沾满了灰白的纸浆，此刻被他握在手中，竟也透出一股骇人的威势。他身后的王老西等人也红了眼，手中的棍棒、火钳齐齐对准了衙役，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衙役们看着李炎手中那沾满污秽、却绝对能砸碎人骨头的木槌，还有那几个豁出命去的村汉，一时竟被这拼命的架势镇住，脚步有些迟疑。
“废物！愣着干什么！”王昌明气急败坏地跺脚，“他敢抗法，格杀勿……”他的嘶吼戛然而止。
一道寒光，快如闪电！
不是来自衙役的腰刀，也不是李炎的木槌。
只听得“笃”的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一支乌黑无光、尾羽被仔细修剪过的短小弩箭，如同从虚空中钻出的毒蛇，精准无比地钉在了王昌明手中那卷账册的正中心！
那力道极大，箭簇穿透厚厚的纸页，带着账册狠狠向前一冲，撞在王昌明的胸口。王昌明“嗷”的一声惨叫，如同被滚油烫到，触电般猛地将手中那被钉穿的账册甩了出去！他踉跄着倒退几步，脸色瞬间煞白如纸，惊恐地捂住胸口，仿佛那箭不是钉在账本上，而是射穿了他的心脏！
账册掉落在地，摊开的纸页上，那支冰冷的弩箭斜斜插着，箭尾还在微微震颤，发出令人心悸的低鸣。
死寂！
作坊里所有的人都僵住了，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衙役们忘了拔刀，王老西等人忘了举棍，李炎紧握木槌的手心瞬间沁满了冷汗。昭娘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看向作坊那扇小小的、高悬的气窗——弩箭正是从那个方向射入！
王昌明惊魂未定，顺着那弩箭的来路，也死死盯住了那扇昏暗的气窗，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谁……谁？！”一个衙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颤音嘶喊出来，手中的腰刀指向气窗，却抖得不成样子。
没有回答。只有窗外深秋的风，呜咽着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
作坊里一片死寂，只剩下烘壁炉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众人粗重压抑的呼吸。那支钉在账册上的乌黑弩箭，箭尾的颤动终于平息，只余下一抹冰冷的死亡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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