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霁
窗外,那场如泣如诉、仿佛要涤荡尽人间所有悲苦的滂沱大雨,不知何时己悄然停歇。厚重的乌云被撕裂开几道缝隙,惨白的、带着湿气的天光吝啬地透射下来,照亮了城中村泥泞不堪、污水横流的巷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雨水的清凉,以及劫后余生的沉寂。
修车行内,令人窒息的恸哭声也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压抑的抽噎。苗苗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靠着油腻的工具架,像一只被暴风雨彻底打蔫了的小兽。她双手环抱着膝盖,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随着抽噎微微耸动。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袖,留下深色的印记。刚才那场撕心裂肺的爆发,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也掏空了她二十多年来赖以支撑的、关于“父亲己死”的世界观。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疲惫和一种被掏空般的虚脱感。
余小杰依旧跪在不远处的地上,维持着那个托举着乳牙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沾满泥污和泪痕的雕像。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女儿蜷缩的身影上,眼神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无措和深沉的愧疚。那颗小小的、泛黄的乳牙,安静地躺在他粗糙的掌心,在昏黄的光线下折射着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光芒,如同一个沉默的、穿越了二十年时光的见证者。
王诗涵轻轻叹了口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走到余小杰身边,没有言语,只是伸出温暖而稳定的手,轻轻搭在他剧烈颤抖的肩膀上。那无声的触碰,像一道细微却坚韧的电流,传递着力量和理解。余小杰的身体微微一震,仿佛从极度的痛苦中被唤回了一丝神智。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看向王诗涵。那双布满血丝、被泪水浸泡得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和一种近乎哀求的依赖。
王诗涵对他轻轻点了点头,眼神温和而坚定,仿佛在说:交给我。
余小杰深吸一口气,仿佛汲取了妻子给予的力量。他借着王诗涵手臂的支撑,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从冰冷的地上站了起来。膝盖处传来刺骨的疼痛,提醒着他刚才那不顾一切的跪倒。他踉跄了一下,被王诗涵稳稳扶住。他站稳身形,目光再次投向依旧蜷缩着的苗苗,眼中充满了千言万语。
他拉着王诗涵的手,往前走了两步,在距离苗苗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不敢靠得太近,怕再次惊扰了这只受伤的小兽。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嘶哑干涩,却努力让它听起来清晰、温和:
“苗苗……”他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抬起头,看看爸爸……看看我们。”
苗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埋在臂弯里的头动也没动,只有抽噎声微微停顿了一瞬。
余小杰的心揪得更紧,他紧了紧握着王诗涵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支点。他侧过头,看向身边沉静如水的妻子,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深情。他拉着王诗涵的手,将她更清晰地呈现在苗苗面前(尽管苗苗并未抬头)。
“苗苗,”余小杰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挖出来,带着血泪的温度,“这是……这是你王阿姨,王诗涵。”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组织着最准确、也最沉重的语言,“她……是我和你王阿姨,在一个……很远很远、与世隔绝的孤岛上……相遇、相识的。”
他感受到王诗涵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用力回握了一下,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她是……”余小杰的声音哽咽了,他抬起头,望向修车行外雨后初霁、依旧阴霾的天空,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慨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恩,“她是老天爷……不,她是上帝……送给爸爸这一生,最好最好的礼物。”
他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王诗涵温婉沉静的侧脸上,眼神里的痛苦被一种深沉的柔情和依赖所取代:
“如果没有她……爸爸一定……一定早就在那个荒岛上,变成了一堆枯骨,或者……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孤独终老,烂在泥土里……”他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随即又转为一种重获新生的坚定,“更不可能……不可能有今天……还能活着找到你,还能……还能站在你面前……”
他再次看向苗苗蜷缩的身影,语气变得格外郑重,带着一种宣布重要家庭成员的庄严:
“我……我和你王阿姨,在岛上……我们……有了五个孩子。”提到那五个孩子,余小杰的眼中瞬间注入了光彩,那是一种源自生命延续的、无法磨灭的温情和力量,“他们就是你的弟弟妹妹!苗苗,你是……你是他们的姐姐!是我们家的大姐!”
“弟弟妹妹……大姐……”
这几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重石,在苗苗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她猛地抬起头!
那张被泪水冲刷得苍白憔悴的小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但此刻,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极度的震惊、茫然和一种被巨大信息量冲击到近乎眩晕的混乱!她看看余小杰,看看他身边那个气质温婉、眼神悲悯又带着温暖力量的女人(王诗涵),再看看余小杰眼中那提到“弟弟妹妹”时瞬间焕发的神采……
父亲……活着。
父亲……在孤岛上……和一个叫王诗涵的女人……活了下来。
他们……还有了五个孩子?
她……她突然有了五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妹妹?
而她……成了“大姐”?!
这接踵而至、如同惊涛骇浪般的现实冲击,彻底将苗苗打懵了!刚刚消化了父亲“死而复生”的巨大颠覆,还没来得及理清心中翻腾的怨恨、委屈和那一点点被乳牙唤醒的、模糊的孺慕之情,一个完整的、陌生的、带着五个新生命的“家庭”,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硬生生地闯入了她混乱不堪的世界!这巨大的信息洪流,远远超出了她此刻承受的极限!
苗苗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茫然地看着余小杰,又看看王诗涵,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了躯壳。巨大的眩晕感袭来,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无力地晃了晃,差点再次下去。
修车行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雨水从屋檐滴落在地上的滴答声,单调地敲打着沉默。余小杰和王诗涵看着苗苗那失魂落魄、被巨大冲击震得近乎呆滞的模样,心中充满了理解和心疼。他们知道,这一切对她来说,太过突然,太过沉重。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慢慢消化这颠覆了她整个生命轨迹的真相。
王诗涵轻轻松开了余小杰的手,向前走了两步,在苗苗面前缓缓蹲下身。她的动作轻柔而充满善意,保持着安全的距离,避免再次刺激到这个惊魂未定的女孩。她伸出手,没有去碰触苗苗,只是将那只温暖、干净的手掌,掌心向上,带着无限的包容和邀请,轻轻递到苗苗低垂的视线之下。
“苗苗,”王诗涵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温和、清澈,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穿透了苗苗混乱的心防,“好孩子,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太难了,太突然了。”她的目光充满了真诚的理解和毫不掩饰的疼惜,“你心里一定很乱,有很多委屈,很多不明白,甚至……很多怨气。这都没关系,孩子,真的没关系。”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带着一种母性的温暖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但是,不管过去发生了什么,不管有多少误会和错过,现在,我们找到你了。你是小杰的亲骨肉,是他这二十多年来心里最深的牵挂,也是……我们整个家的一份子。”她的目光扫过余小杰,又落回苗苗身上,“你还有五个弟弟妹妹,他们都很乖,很懂事,他们一首知道,他们还有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大姐姐。他们……都很想见见你。”
王诗涵将那只伸出的手,又往前递了递,指尖几乎要触碰到苗苗冰凉颤抖的手背:
“孩子,别一个人在这里了。这里太冷,太孤单。跟我们……回家吧?”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温柔,“你的弟弟妹妹们,也需要你这个姐姐。”
“回家……”
“弟弟妹妹……”
“姐姐……”
这些温暖的词汇,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烛火,带着灼人的温度,猛地烫在苗苗冰冷混乱的心上。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渴望、惶恐、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堤坝!她看着王诗涵那只干净温暖、充满善意的手,再看看她眼中那毫无保留的真诚和期盼,一股强烈的委屈和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猛地涌了上来!
“呜……”一声再也无法抑制的、充满复杂情绪的悲泣,从苗苗喉咙深处涌出。她猛地低下头,双手再次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比之前更加汹涌的泪水从指缝间奔涌而出!她没有回答王诗涵,也没有去碰那只手,只是用这近乎崩溃的哭泣,宣泄着内心翻天覆地的混乱和那被突如其来的“家”的温暖所冲击出的巨大脆弱。
余小杰看着女儿再次恸哭,心如刀绞,下意识地想要上前。王诗涵却微微侧头,给了他一个制止的眼神。她依旧蹲在苗苗面前,那只伸出的手没有收回,只是静静地、充满耐心地等待着。她知道,苗苗此刻的哭泣,是宣泄,是挣扎,也是她接受现实、重建内心秩序必经的过程。强求不得。
余小杰读懂了妻子的意思。他强压下心中的焦灼和疼痛,看着女儿在泪水中颤抖的身影,又看了看窗外雨后泥泞却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带着父亲应有的担当和理解:
“苗苗,”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苗苗的耳中,“别哭了,孩子。哭累了,伤身子。”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却也充满了给予空间和时间的尊重:
“爸爸和你王阿姨,就住在对面那条街上的‘悦来宾馆’,206房间。”他清晰地报出地址,“你……收拾收拾摊子,也歇一歇。晚上……晚上六点,爸爸在宾馆等你。我们……一起吃顿饭。不着急说话,就……就安安静静吃顿饭,行吗?”
他没有说“回家”,也没有再提弟弟妹妹。只是给出了一个具体的时间、地点和一件最简单的事情——吃饭。这是他能想到的,在风暴之后,给女儿一个缓冲、一个观察、一个慢慢接受的最温和的台阶。
说完,余小杰没有等待苗苗的回应。他知道,此刻任何追问都是压力。他最后深深地、充满愧疚和期待地看了一眼女儿蜷缩哭泣的背影,然后,轻轻拉了拉王诗涵的衣袖。
王诗涵会意,缓缓站起身。她最后看了一眼苗苗,眼中充满了怜惜和不舍,但还是顺从地跟着余小杰,一步三回头地,慢慢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悲伤、泪水和机油气息的修车行。
走到门口,余小杰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苗苗依旧蜷缩在那里,沉浸在巨大的情绪风暴中,对父母的离去似乎毫无察觉。他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随即被一种更为坚定的决心所取代。他轻轻带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沾满油污的铁门,将里面压抑的哭泣声隔绝开来。
雨后的巷子,空气清冷。余小杰和王诗涵并肩走在泥泞的路上,沉默不语。余小杰高大的身影微微佝偻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上了更沉重的未来。王诗涵紧紧挽着他的手臂,给予他无声的支撑。
回到简陋的“悦来宾馆”206房间。余小杰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久久不语。王诗涵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一角。从这里,正好能看到斜对面“顺发修车行”紧闭的铁门。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行人踩过水洼的声响。
时间在沉默和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房间染上一层黯淡的金红色。
余小杰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扇紧闭的铁门。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焦灼、期待、担忧,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祈祷。
他在等。
等那扇门打开。
等他的女儿,从门后走出来。
走向那顿……或许将改变所有人命运的、沉默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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